孟七爷客客气气地还礼:“潘老爷,请尽管吩咐。”
态度很端正,没有因为刚才鼓舞士气就忘了本分。这也显出一个老江湖的素养——该硬气时硬气,该谦逊时谦逊。
潘浒说:“这伙土匪就交由我登州团练清剿,贵方只需配合即可。”
没等孟七爷开口,他继续道:
“很简单,管好牛马,静等佳音。我部向来以铳炮杀敌,响动极大。若牛马受惊,冲乱阵型,或者伤了自己人,反而麻烦。”
孟七爷立刻明白,点头应道:“潘老爷考虑周全。请放心,我等自会看管好马匹。我们会把马匹集中到车队后方,派人拉住缰绳,捂住耳朵。就算受惊,也能控制住。”
“有劳。”潘浒拱拱手,不再多言,旋即返身快步回到自己的队伍中。
此刻,以官道为基准,潘家军六个步枪排共三百步枪兵在道北侧列成两条步兵阵列,正面宽度约五十丈。前排蹲姿,后排立姿。步枪平端,刺刀雪亮,在阳光下连成一片金属森林。战士们面无表情,眼神冷峻。
两翼各有一门机枪,虽然是手动多管机枪,但每分钟200发的战斗射速,一旦发作起来,便是真正的死亡之网,绝对会让那些灭绝人性的匪贼后悔为什么被他娘生出来。
炮队的两门六十毫米迫击炮在步兵阵列的后方——也就是官道南侧的一块平地上,构筑了简易炮兵阵地。炮手已经架好炮管,调整好射角。弹药手把炮弹从箱子里取出,整齐摆放在铺开的帆布上。黄铜弹壳在阳光下闪着光,弹头上的引信已经调整好。
骑兵排与两架机枪马车居于防线左翼。骑兵们已经上马,但暂时隐蔽在几辆大车后面,只露出马头。机枪马车也做好了准备。车夫握着缰绳,机枪手趴在车上,枪口指向东北方向。待时机成熟,他们将主动出击,对溃散的淮寇衔尾追击,扩大战果。特别是机枪马车的速度与持续不停的弹雨,绝对会成为溃兵的噩梦。
步枪五连的两个排,以及近卫队组成总预备队,同时近卫队的两挺“大盘鸡”以及数十支“波波沙”将会及时为步枪兵提供火力支援。
沉着,冷静,无所畏惧,是登莱团练(潘家军)的基本特征。
马蹄踩踏大地的震动,数以千计的匪贼发出的喧杂声,随着卷过旷野的北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不用望远镜,潘浒也能看清了。
最前面的马贼身影,一个个从烟尘中显现出来。他们拎着缰绳,策马缓缓行进,像一群蓄势扑杀猎物的鬣狗。
镖局与虞家车队已经退到官道南侧的安全区域。
孟七爷指挥镖师们把马车围成一个半圆形的车阵,马匹都牵到车阵最里面,集中看管。几个老镖师拿出布条,开始给马匹裹耳朵。有的马已经开始不安,打着响鼻,蹄子刨地,被镖师用力拉住缰绳,低声安抚。
虞娇娥的马车停在车阵最中央,被其他车辆层层围住。车帘紧闭,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能想象,那个女子此刻应该正透过车窗缝隙,静静观察外面的局势。
所有人都紧张地望着北方。
镖师们手持弓弩,手心里都是汗。
孟怀仁站在一辆大车旁,手里紧握着那杆沉重的狼牙棒,指节发白。他呼吸急促,胸膛起伏,既恐惧又兴奋。恐惧是因为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阵仗,兴奋是因为……少年人总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血。
孟怀礼站在父亲身边,长枪插在地上,双手扶着枪杆。他脸色凝重,但眼神坚定。偶尔转头看一眼父亲,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信任。
孟七爷骑在马上,素来背负着的大弓,此时也握于手中。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死死盯着北方,盯着那越来越近的烟尘,盯着那肃杀如林的团练营阵地。
淮寇越来越近。现在已经能看清最前面骑兵的脸了。
那是一张张狰狞的面孔,被风沙和汗水糊得脏污,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着,发出怪叫。他们穿着乱七八糟的衣服,有的光着膀子,露出结实的肌肉和伤疤。手里的兵器五花八门,但都磨得雪亮。
骑兵分成了三股,呈“品”字形。
中间一股最多,大约二百多骑,直接冲向团练营的正面。左右两股各五六十骑,向两翼包抄。这是典型的骑兵冲阵战术——正面施压,两翼骚扰,寻找破绽。
人马声响鼎沸,速度却不快,仿佛是在散步一般。饶是如此,近千只马蹄制造出来的声响同样震人心神。地面在微微颤抖,尘土被马蹄掀起,形成一道移动的黄色烟墙。
马背上的那些匪寇一边挥舞着兵器,发出各种怪叫和呐喊,这是在威吓——用声势压倒对手。
距离在不断缩短。
八百米。
七百米。
六百米。
团练营阵地依然沉默。
士兵们一动不动,像一尊尊雕塑。只有枪口随着敌骑的移动而微微调整方向。手指搭在扳机上,但没有扣下。
军官们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眼睛看着潘浒,等待开火命令。
潘浒站在阵地中央稍后的位置,身边是方斌和几个传令兵。他面无表情,眼睛看着逼近的敌骑,心里在默默计算距离。
五百米。
这个距离,步枪已经可以射击了。但他没下令,这些淮寇并非是冲杀而来,反而徐徐推进,不断发出威吓的声响,似乎另有所图。
此刻,即便开枪放炮,最多打死几个走卒,真正的匪酋和大寇必然会跑。接下来,他们将会面对匪寇无休止的“袭扰战”。因此,必须得等到这些匪贼把幺蛾子出完了,拉开阵势,全力出击——那才是火力全开的最佳时机。
只是,孟七爷这边不知情,人心开始浮躁。便是孟七爷也是手心出汗。
他凭多年军旅经验判断,骑兵冲阵,最重气势。一旦冲起来,那股势头很难挡。寻常步兵结阵,需要三层长枪,前排蹲,中排低,后排高,枪尖斜指前方,形成枪林。还要有强弓硬弩掩护,在敌骑进入百步时放箭,削弱其冲击力。
可潘老爷这阵型过于单薄了。两列火铳兵,加起来才三百人,且使的火铳,没有长枪兵。火铳这玩意儿,孟七爷见过,装填慢,精度差,打一枪就得重新装药装弹。骑兵冲到跟前,最多放两轮,然后就得白刃战。
可淮寇却有四百余骑兵。就算火铳能放倒一些,剩下的冲过来,这薄薄的两条线,能顶住吗?
孟七爷低声对身边一个老镖师说:
“老王,准备好。万一……潘老爷那边顶不住,咱们也得顶上。不能让他们冲垮车阵。”
老王点头,握紧了手里的长刀:“明白,七爷。”
孟怀仁呼吸急促。
他看着团练营沉默的阵线,心里又急又疑。
他们怎么还不打?
敌骑都这么近了!
火铳不是该放了吗?再不放,就来不及了!
他想喊,想提醒,但看着父亲凝重的侧脸,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握狼牙棒的手,更用力了。
马车里,虞娇娥将车窗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条缝隙,明媚的双眸透过缝隙,静静观察外面的局势。她精致无瑕的玉靥上依旧平静,可他握着帕子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身边的丫鬟小脸煞白,身子发抖,声音带着哭腔:“小、小姐……好多人……好多马……”
“莫怕。”虞娇娥轻声说,眼睛依然看着外面,“潘老爷那边,还没动呢。”
她的目光落在团练营阵地上。
那些士兵,真沉得住气。
敌骑都快到跟前了,他们居然还能一动不动,连手指都不抖一下。这种纪律,这种定力,她只在最精锐的家丁队里见过。
这个潘团练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外面,马蹄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