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东北方向,烟尘滚滚而起,像一条黄龙在地上翻滚,快速向车队这边逼近。隐隐的,能听到如闷雷般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清晰。
潘浒心头一紧。他意识到,自己因为客气,犯了一个低级错误。
与镖局同行后,他顾及对方颜面,没有像往常一样派出哨探前出侦察。却出现了如此大的纰漏——让一伙数目不明的土匪靠得如此近。
潘浒脸色沉下来。
除了轻敌这一战场大忌外,最大的失误就是此次带队剿匪,居然没有带上特侦小队。很显然,过往没有失败过,确实让他有点当老爷的飘飘然了。
思及此处,潘浒压下心中的懊恼,立刻跳下马车,对身边的方斌道:“传令!全体准备接敌!”
“是!”方斌正要去传达命令,前方已经有一骑飞驰而来。
是孟怀礼。他策马狂奔而来,到了近前猛地勒缰,那匹青骢马人立而起,嘶鸣一声,前蹄在空中踢踏两下才落地,溅起大片尘土。孟怀礼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发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握缰绳的手在发抖,声音透着惊怖,几乎是喊出来的:
“淮北贼……潘老爷,来的是淮寇!”
淮寇。这是一支活跃于黄淮之间,尤其是归德、菏泽、淮北和徐州一带的巨寇,故而被称为“淮寇”或者“淮北贼”。这伙贼寇为首的是张氏兄弟,麾下主力称为老营,人数有约二千,步、骑各半。其中不乏卫所军甚至边军的逃兵,相对于其他土匪,其战斗力相对较强,装备也更好一些。
淮寇极为凶残,杀人如麻,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官兵屡次围剿,都未能彻底剿灭——也可能是那些官军根本就没真心想剿。毕竟,匪患越重,朝廷拨的饷银就越多。
实际上,再过几年,这张氏兄弟的势力越发壮大,与另外两伙大股匪寇合为一股,最盛时人数一度超过万人。以至于后来的庐凤总督马士英调动多路官军,反复围剿,方才将其彻底剿灭。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眼下,这伙凶名在外的淮寇,正冲着这边而来。
潘浒不再犹豫,冷静地下令:“战斗准备!”
霎时间,嘹亮的军号声响起,短促而急促,像一把尖刀划破空气。
几乎是在号声刚吹响的那一瞬间,各部队便迅速动作起来。
步兵们迅速进入备战状态,迅如捷豹地钻出车厢。连长、排长以及班长的口令声此起彼伏。战士们快速跑到指定位置,按排列队。整个过程井然有序,除了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再无其他声响。
骑兵连的战士们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他们与机枪马车汇合,将共同组成机动分队。
炮兵开始卸下迫击炮和炮弹箱。两门六十毫米迫击炮从专门运载火炮的马车上抬下来。炮手们动作熟练,架设炮架,调整水平,观测手已经举起测距仪开始测算距离。弹药手把炮弹从木箱里取出,黄澄澄的炮弹在阳光下闪着金属光泽,整齐地摆放在铺开的帆布上。
机枪手拉着骡马拖着多管手动机枪快速移动,在步兵阵线的两翼确定发射阵位。辅兵在主射手的指导下构筑阵地,弹药手一个个满弹的金属弹匣摆放好,然后打开备用弹箱,开始为备用的弹匣装填子弹。今天敌人似乎偏多,多准备几个弹匣,也是防患未然。
说时慢,其实从战斗号声响起,到战士们各就各位,整个过程不过五分钟。
潘浒已经拿起望远镜,爬上马车顶,向东北方向观察。
镜头里,来袭的淮寇乌泱泱的一大片,说有几千人都有可能。
最前面的是数百骑兵,骑的是各种马匹,有矮小但耐力好的蒙古马,有体型中等的河曲马,甚至还有几匹高大的西域马——那可能是从哪个商队抢来的。骑兵们衣着杂乱,有的穿破旧的棉甲,有的穿皮袄,有的干脆就是单衣。但手里都拿着兵器——马刀、长矛、狼牙棒,还有不少人背着弓,箭壶在腰间晃动。
骑兵后面是步兵,黑压压一片,扛着各种兵器——长枪、腰刀、斧头、甚至还有农具改制的武器。他们乱哄哄地跟着跑,队形散乱,但人数众多,远远看去像一片移动的黑色潮水。
这些匪寇并非杂乱无序,单单是那些步贼,分成了几股,每股前面都有几个头目模样的家伙。这说明他们已经开始具有一定的组织性了,并非是单纯的乌合之众。
不过,在机枪、大炮和后装步枪面前,他们越凶悍,死得越快。
潘浒担心的倒是孟七爷以及那位虞夫人的队伍,担心他们会出什么问题。
他收好望远镜,跳下马车,快步走向孟七爷的队伍。
经过虞娇娥的马车时,听到里面传来她悦耳而富有磁音的说话声。
她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宋管事,七爷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走镖多年,自有道理,你不要插手了。现在这情形,乱指挥只会添乱。”
然后是宋管事有些焦急的声音:“可是少夫人,这伙淮寇凶名在外,咱们是不是该……”
“吕叔。”虞娇娥直接打断他,转向另一个人,“等会七爷吩咐下来,你照做就是。镖局的人怎么安排,咱们的人就怎么配合。记住,不要自作主张。”
吕叔恭恭敬敬地应答:“是,小姐,老奴明白。”
“好了。”虞娇娥的声音依然平静,“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万一真要……撤,知道该带什么,该扔什么。”
“是。”
潘浒脚步未停,心中却暗忖:这女人确实不简单。
面对上千匪贼来袭,她居然还能如此冷静地安排事务,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慌乱。而且思路清晰,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信任专业人士(孟七爷),压制外行干预(宋管事),明确执行指令(吕叔)。
难怪能在这男尊女卑的时代,自主地行走在外。寻常女子,别说遇到土匪,就是看到这么多男人拿刀拿枪,怕是已经吓哭了。
他倒是有些好奇:这女人的男人是何等样人?能娶到这样的女子,又为何让她独自在外奔波?
潘浒快步走过,很快就看到孟七爷一行人聚在一起,神情凝重地眺望北面。
孟七爷正在交待自己的两个儿子:
“……记住,若事不可为,你们就护着马车走。特别是要保护好少夫人她们,那是咱们镖局接的活,收了银子,就得把事办妥。万不可坠了我们飞云镖局的名头!”
长子怀礼默默点头,手握紧了那杆白腊杆长枪。枪身在微微颤动,不是害怕,而是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四子怀仁则焦急地喊了声:“大……”
他想说什么,但被孟七爷抬手打断。
孟怀礼开口道:“大,不若俺留下来,你带四弟护着虞夫人她们走。你经验丰富,武功也高,护着她们更稳妥。俺是长子,该留下来断后。”
这话说得在理。
孟七爷武功高,经验足,护着车队撤退确实更安全。而孟怀礼作为长子,愿意留下来断后,这是担当,也是一个武家子弟该有的气节。
孟七爷看着两个儿子,又看看周边那些跟着自己多年的镖师弟兄。这些汉子们虽然紧张——有人额头冒汗,有人嘴唇发干,有人反复检查手里的兵器——但没有人退缩,都握紧了刀枪,眼睛看着自己,等着下令。
他忽然笑了:“哈哈哈……莫要担心!我方才所说,不过是做最坏的打算!”
他策马向前几步,转过身,面对众人,声音洪亮如钟:
“弟兄们!你们看看北边那些淮寇,再看看咱们这边——咱们有镖局的弟兄,有潘老爷的兵!某在辽东与建奴血战之时,张家那俩孬货还在吃奶呢!就凭他们,也想啃下咱们这块硬骨头?”
他拔出腰间砍刀。
“锵”的一声,刀身出鞘,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寒光。那刀很厚,背宽刃薄,刀身上有细密的锻打纹路,显然是一柄好刀,也是饮过血的刀。
孟七爷举刀过头,虬髯戟张,腰背挺直如松,骑在马上顾盼自雄,真有一股沙场老将的气势:
“弟兄们!咱们飞云镖局走镖十余年年,走南闯北,什么阵仗没见过?山贼、水匪、马帮、乱兵,哪个没碰过?今天就让这些淮寇知道知道,什么叫踢到铁板!”
这番话,半是真豪气,半是鼓舞士气,但是管用。众镖师也被感染,脸上的紧张褪去大半,纷纷轰然而笑,高举手中的兵器高叫:
“七爷威武!”
“让这些狗崽子有来无回!”……
士气顿时提振起来。原本有些压抑的气氛,被这一阵笑声和呼喝冲散不少。
好一个汉子!潘浒在心中暗赞一声。他走到孟七爷跟前,拱手道:“七爷,某有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