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从归德府一路行来的荒芜,越是向东走,越发的生机勃勃盎然。官道上的车辙印记密集起来,行人及商队也越发的多了。道路两侧的田野虽仍见荒芜,但已能看到零星的村落炊烟。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大队人马偃旗息鼓并且绕开城镇。潘老爷带着近卫队,以及一辆机枪马车,走在前面。饶是如此,一溜数辆四轮大马车的队伍,依旧引来路上行人的侧目与避让。
离邳州城约七八里的官道旁,一家面馆茶铺破破烂烂的掩在柳林中。那柳树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摇曳,更衬得那茶铺荒凉。
马车在骑兵的簇拥下,不疾不徐的前行。
透过车厢上的车窗玻璃,小女娃裴灵扒着窗沿,奶声奶气的问:“老爷大叔,咦……这里为何会有一处店铺呢?他们不怕匪贼吗?”
这王朝末世,匪寇横行,一座茶铺敢于孤立于城镇郊野,不是黑店就是匪寇的窝点。从登州出发后这一路行来,像这种路边茶铺,潘浒见得不少,十之八九都非善类。
不过,他没有对小女娃说实话,反而温和道:“可能这边没什么匪贼吧。”
小女娃“哦”了一声,可爱的小脸上仍带着一丝不相信的神色。她虽年幼,但跟着两个兄长一路逃难,已见过太多人间惨状。
潘浒呵呵一笑,不再言语。
很快,马车离茶铺越来越近。茶铺前的景象清晰起来——一堆弓兵乱哄哄的聚在那儿,似乎在盘查什么,还有行人商客的哀求声、哭喊声传来。
得到前队禀报后,潘浒下令停车。他吩咐裴俊照顾好自己的弟妹。
推门下车后,眼前的景象让他眉头微皱。
官道上竟然架着两排拒马,十多名身穿破旧号衣的弓兵站在拒马前后,各持腰刀、长矛,或嘻嘻哈哈,或呼喝咆哮,或懒洋洋观看。数十行人商贾聚在拒马前,被一一盘问搜检。这些被检查的人,个个哭丧着脸,显然“被盘查”就意味着要大出血。
茶铺中摆着七八张桌椅,但只有一个官员样子的人坐着。那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一张凶戾的脸,三角眼,嘴唇薄而紧抿。他身穿绿色官袍,补子上绘着海马——这是正九品巡检的服色。头上戴着乌纱,罩着暖耳,此刻正捧着个粗陶茶碗慢饮。一个攒典打扮的书吏站在他旁边,同样神色阴沉。
潘浒在十几名荷枪实弹的近卫簇拥下,往茶铺中走去。
那绿袍官员转头看来,眼中带着幽暗的光。他打量了潘浒几眼,又在潘浒身侧那十余个壮汉身上扫了扫,最后沉着脸,转过头去,继续盯着官道那边,仿佛潘浒等人不存在。
潘浒神情平淡,找了张离那官员不远的椅子坐下。十余名近卫成扇形散开,手按刀柄。他们早已进入战斗状态——虽然“波波沙”冲锋枪背在身后,却随时可以开火;腰间木质枪盒也早已打开,里面的“二十响”拔出来就能搂火。
官道上设卡处的弓兵也注意到了潘浒等人,但绿袍官员没开口发话,他们也只是多看了几眼,便继续手头的“活计”。
设卡之处此时正乱哄哄一片。
一个小商人哭喊道:“差爷,这些布你若拿走了,小的连本钱都不能回来了!这是小人一家老小的活路啊!”
“滚你娘的!”一个弓兵劈手夺过货担上的两匹粗布,一脚踹在小商人腿上,“再啰嗦,连人带货都押到巡检司去!”
小商人踉跄后退,货担翻倒在地,剩下的几匹布散落泥尘。他哭丧着脸,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世道本就艰难,却不想竟遇到官兵设卡勒索。他颤抖着捡起散落的布匹,担着空了大半的货担走了,背影佝偻。
接着又传来一个哭叫声。那是一个行脚货担郎,年纪不大,脸黑瘦,此刻正跪在地上哀求:“差爷,小人卖了几天的货了,走遍十里八乡,才有这四钱银子,这是小的给妻儿老小买米的钱啊,求求你们了……”
“不给钱?”一个弓兵尖叫着,“不给钱那就是盗贼,押到巡检司去审问!”
巡检司,始于五代,在两宋时期开始兴盛,负责稽查往来行人,打击走私,缉捕盗贼的地方机构。然而,如今许多地方的巡检司,不但不去缉拿匪盗,反而设卡勒索来往商人路人,欺压百姓,与匪寇无二。
那货担郎吓得魂飞魄散:“不……不要……小人不要去巡检司……这银子给你们……给你们……”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个破布包,递过去。
那弓兵一把夺过,掂了掂,却吼叫道:“怎么又愿意给钱了?出尔反尔,看你就不是好人!”
货担郎手足无措:“不……小人不是……”
“果然承认了,不是好人,你个盗贼!”弓兵狠狠一巴掌抽下。
“啪!”
货担郎被打得踉跄后退,口鼻流血。旁边众弓兵大笑,个个围着看,洋洋得意。
最后这货担郎的四钱银子被搜走,他脚步踉跄离去。走了约莫二三十步,他突然停下,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老天无眼啊……老天无眼啊……”
哭声痛入心肺。他一边走一边嚎哭,渐渐远去。
潘浒的目光冰冷。他收回视线,淡淡道:“小二,上茶。”
茶铺里,一个伙计正笑嘻嘻看着官道那边的“热闹”,店老板与另外两个伙计也袖着手,探头探脑地看,一边咧嘴笑。
方斌猛地上前,走到那伙计身前,怒骂道:“日嫩管管,你耳聋了?我家老爷的话没听到?”
他说罢挥起右手,全力挥向伙计的脸——
“啪!”
一记脆响。那伙计挨了重重一记耳光,整个人被打得转了半圈,满嘴的大牙登时掉了一半,腥红的鲜血泉涌般从口鼻喷出。他捂着口鼻,眼前金星直冒,半晌才回过神来,看向绿袍官员,口齿不清地念道:“彪……彪爷……”
店老板与两个伙计也呆了,一样看向那绿袍官员。官道上的弓兵惊得看来,打量潘浒等人同时,也看向上司。
那绿袍官员冷哼一声,拍案而起。
他走到潘浒跟前,目光森森,冷漠的说:“我乃邳州巡检司巡检贾彪。尔等何人?”
潘浒坐着没动,只抬眼睨了这贾巡检一眼,语调平淡的问:“潘某倒想问一句,巡检司职司之内,有设卡勒索来往百姓这一条吗?”
“我再问你一声,你是何人?”贾彪脸上的横肉跳了跳,三角眼里凶光闪烁,似乎就快要发作了。
此时,设卡处那边的人也不多了。
最后几个行人正在被盘问。
“叫啥名啊?”
“小人耿志斌。”答话的是个年轻男子,二十出头,身材精瘦,皮肤黝黑,说话带着浓厚的南方口音。
“这口音很怪啊,哪的人?”
“广州人。”
“广州?”一个弓兵惊讶的提高声音,“好像是南边吧?”
另一个弓兵道:“是南边一座大城,建在海边上,有海港。”
“上邳州来干啥?”
“小人要带细佬与阿妹投奔亲戚……”
“阿妹?”问话的弓兵眼睛一亮,看向耿志斌身后。
那里站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少年十七八岁,中等个头。少女约莫十五六岁,五官清秀,尤其一双眼睛大而明亮。
“阿哥……”少女见弓兵看来,吓得往兄长身后躲,用粤语小声唤着。
“你们要干什么?”那少年上前一步,挡在妹妹身前,怒目而视。
几个弓兵对视一眼,露出猥琐笑容。
“定是匪贼同伙,押到巡检司去细细审问!”一个弓兵厉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