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陕北到星辰大海

第109章 纺轮转出新天

春娘又一次俯身,用开裂的指尖摸索着接上断了的纱线。麻纤维粗糙的边缘刮过指腹上的裂口,带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她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将那两截断头捻在一起,熟练地搓转——线续上了,可腰背却因这突如其来的俯身动作而传来一阵剧烈的酸痛。

她已经这样坐了整整四个时辰。

单锭纺车在她面前吱呀作响,像一个病重的老人在呻吟。木轮转动,纺锤旋转,可忙活了大半天,纺锭上才绕了薄薄一层纱线,看着可怜。

工棚里弥漫着麻纤维的尘屑,在从破旧窗纸透进来的光线中缓缓浮动,落在妇人们的发梢、肩头,也落进她们因久坐而干涩的眼睛里。

“春娘姐,俺眼睛花了……看线都重影了。”旁边年轻媳妇揉着眼抱怨,声音里满是疲惫。

春娘抬起头,环视这间昏暗的工棚。二十几个妇人挤挤挨挨地坐着,每人守着一架吱呀作响的纺车,低着头,佝着腰,手上重复着千年不变的动作——捻麻、纺线、接断头。

她们中年纪最大的王婆婆已经五十八岁,从六岁起就开始摇纺车,如今手指关节粗大变形,一到阴雨天就疼得整夜睡不着觉。最小的才十四岁,是去年河南逃荒来的孤女,瘦得像根麻杆,摇纺车时整个人都在晃。

“都歇会儿吧。”春娘强忍着腰背的酸痛直起身,声音在沉闷的工棚里显得格外疲惫。

妇人们如蒙大赦,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揉眼睛的揉眼睛,捶腰的捶腰,活动僵硬的手指。几个年轻媳妇凑到窗边透气,望着外面明媚的春光,眼里却没有什么光彩。

春娘看着她们,心里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新家峁如今有三千多人,每天穿衣用布,全靠着这二十几架老掉牙的纺车和十几台笨重的织机。

纺车吱呀一天,纺出的纱线还不够织十匹粗布。去年冬天,好几个孩子因为衣裳单薄冻病了,刘郎中费了好大劲才救回来。可有什么办法呢?麻要人种,纤维要人手梳,纱要人手纺,布要人手织——每一寸布,都浸透着妇人们的心血和汗水。

“春娘!春娘在吗?”工棚外传来喊声。

门帘一掀,李健带着韩师傅和李定国进来了。三人抬着一个奇怪的木架子,上面满是齿轮和转轴,看着复杂得很。

“春娘,给你送个帮手。”李健抹了把额头的汗,将木架子小心地放在工棚中央的空地上,指着那家伙说,“多锭纺纱机,模型。能同时纺八根纱。”

春娘和妇人们围上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帮手”。架子约莫半人高,中央是个大木轮,连着八个小纺锤,皮带纵横交错,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木料是新的,还散发着松木的清香;齿轮边缘光滑,显然是精心打磨过的。

“八根?”春娘的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真能成?”

“试试不就知道了。”李健笑着,招呼韩师傅和李定国开始安装调试。

模型很快在工棚中央架好。春娘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去摇动那个大木轮。轮子转动,带动皮带,八个纺锤几乎同时旋转起来,嗡嗡声连成一片,不再是单锭纺车那种孤零零的吱呀声。

妇人们发出低低的惊呼,眼睛都亮了。

可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问题很快暴露出来:八个纺锤的转速明显不一,有的快得像要飞起来,有的慢吞吞的像是没吃饱饭;纱线互相缠绕,打成了死结;断了一根线,就得停下整个机器,手忙脚乱地去寻找、去接线——接好了这根,那边又断了。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工棚里已经乱成一团。纱线缠成了乱麻,妇人们急得满头大汗,春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果然……还是不行。”她眼神黯下来,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可这希望来得快,破灭得更快。

“不是不行,是没改到位。”

李健却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沮丧,反而透着一种胸有成竹的笃定。

他指着模型的传动部位,“你们看,齿轮不够精密,八个锭子的传动比有细微差异,转速自然不一。导纱装置太简单,线容易缠在一起。断线没有提醒机制,等发现了已经晚了。”

他转过身,对韩师傅和李定国说:“咱们得重新设计,从传动开始改。”

改进从最基础的传动开始。

韩师傅在工棚里一蹲就是三天。这位老木匠头发花白,可干起活来比年轻人还拼。他把那架模型拆了装、装了拆,用自制的卡尺和分规反复测量每一个齿轮的齿数、齿距,在桑皮纸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计算草稿。

“八个锭子要转得一样快,每个的传动比必须分毫不差。”韩师傅推了推老花镜,眼睛几乎贴在图纸上,“差一丝,转速就慢一分;慢一分,纱线就粗细不匀。”

李定国拿着炭笔在旁边帮忙。这少年话不多,可一旦拿起工具,眼神就变得异常专注。他在木板上画传动图,线条干净利落,标注清晰明了,连韩师傅看了都点头。

“韩叔,我有个想法。”李定国指着皮带传动部分,“能不能在这里加个小调节轮?皮带用久了会松,松了转速就变。有个调节轮,松了就能随时调紧,不用停机换皮带。”

韩师傅眼睛一亮:“好主意!这就像马车上的缰绳扣,松了紧一扣,马就跑得稳。”

春娘也没闲着。她不懂齿轮计算,可在纺线上有几十年经验。她找来最细最韧的竹篾,在油灯下小心翼翼地弯成一个个精致的小钩子,每个钩子边缘都用细砂纸打磨得光滑无比。

“纱线从钩子里过,一根一个钩,自然就分开了,不会缠。”她一边做,一边对围观的妇人们解释。

更妙的是她想出的“断线提醒装置”。用最细的麻线,一端系在纱线上,另一端系着小木片,木片下方悬着一块小铁片。纱线不断,木片悬空;纱线一断,木片落下,“叮”一声敲在铁片上,声音清脆,在机器嗡嗡声中格外清晰。

“线一断,叮一声,就知道哪个锭子出问题了。”春娘演示给众人看。

妇人们眼睛都亮了。王婆婆拍着大腿:“这法子好!俺老眼昏花的,线断了半天才发现,白费多少工夫!”

七天后,改进后的模型再次立在工棚中央。

这一次,当春娘摇动大轮时,八个纺锤转得整齐划一,嗡嗡声平稳而有力。纱线从竹钩间穿过,如八道银色的细流,平行而不相扰。

虽然仍有断线,可那“叮叮”的清脆提醒声一响,负责的妇人立刻就能定位、接线,效率高了不知多少。

一天试纺下来,春娘颤抖着数着纺好的纱锭:“成了六根!断了两次,可都及时接上了!真成了六根!”

称重结果更让人振奋:新机器一天纺了十二两纱,是单锭纺车的整整三倍。而且纱线均匀度肉眼可见地提高了。

工棚里爆发出欢呼声。妇人们围着那架模型,像围着什么稀世珍宝,你摸摸齿轮,我试试竹钩,眼里重新有了光。

可李健却摇头:“还不够。”

众人安静下来,看向他。

“要全用水力驱动,人要省下来做更精细的活。”李健的目光越过工棚,望向窗外的河湾,“要三十二锭。”

“三十二锭?”妇人们倒吸一口凉气。

王婆婆掰着手指头算:“三十二锭……那得是多大个家伙?得用多少木头?多少皮带?”

“大就大,只要好用就成。”春娘却斩钉截铁,“李盟主说行,咱就干!”

设计图在韩师傅手下徐徐铺开,占据了整张木工台。

那是一张令人眼花缭乱的图纸:水轮机的尺寸和叶片角度,地下传动轴的走向和支撑,主齿轮副齿轮的咬合关系,三十二个纺锤的排列方式,导纱架的升降结构,断线报警装置的联动设计……密密麻麻的线条、符号、标注,让春娘看得头晕。

可李定国却看得眼睛发亮。这少年拿着炭笔,在图纸空白处飞快地补充、修改,不时与韩师傅低声讨论。

“这里得加个离合装置。”李定国指着纺锤分组的部分,“哪组锭子出问题,就停哪组,不用全机停下。就像打仗,前锋出了问题,中军还能顶上去。”

韩师傅捋着胡子沉吟:“理是这个理,可离合怎么实现?力断开了,纱线还在纺锤上,突然停转,线会松、会断。”

“用滑动套。”李定国在纸上画了个简图,“轴是固定的,套筒可以滑移。套筒与齿轮咬合时传力,滑开时力断,但纺锤靠惯性还能转几圈,线不会马上松。”

春娘在一旁听着,忽然插话:“导纱钩得能调高低。有时纺粗纱,有时纺细纱,钩子高度不一样,纱线张力才合适。”

“说得对!”韩师傅一拍大腿,“加个螺杆调节,转动手轮,钩子就能升降。”

新工坊的选址花了三天时间。最终定在河湾下游一处水流平缓又有落差的地方。这里离居住区稍远,可水力充足,而且地势平坦,便于建造大工坊。

百十个汉子在河滩上忙活了整整半个月。粗大的原木被运来,打成深深的地基;青砖从砖窑一车车拉来,铺成平整防潮的地面;高大的木架竖起,茅草混合泥浆的屋顶铺上,朝河一面开了整排的木窗,用新制的玻璃嵌上——那是玻璃坊的第一批产品,虽然还有些气泡和波纹,可透光性比窗纸好了太多。

工坊建好的那天,像个巨人般矗立在河湾旁。长十五丈,宽八丈,高两丈,宽敞得能跑马车。妇人们第一次走进来时,都被这空间震撼了,说话都有回音。

机器部件的制作和运输持续了十天。从木工坊运来的齿轮、轴杆、机架,从铁匠铺打制的轴承、销钉、紧固件,像搬家似的络绎不绝。

主齿轮有磨盘大,需要四个壮汉才抬得动;三十二个纺锤架分四排,每排八个,整齐得像军阵;皮带盘绕穿梭,复杂得如巨龙的筋络血管。

组装开始后,工坊里日夜响着敲打、调校、争论的声音。

韩师傅爬高趴低,嗓子都喊哑了。“这个齿对不准!差半分都不行!拆了重装!”

李定国拿着自制的卡尺和水平仪,逐个测量轴孔的同心度、轴杆的平直度,额上的汗珠滚落也顾不上擦。“三号轴偏了半厘,得重打。不重打,转起来震动大,纱线必断。”

春娘带着妇人们做最精细的活:清理纺锤轴,检查每一个竹钩的光滑度,安装调试断线报警的小装置。她们的手轻得像抚摸婴儿,生怕碰坏了这些精密的部件。

“春娘姐,这个钩子边上有毛刺。”十七岁的小翠举着一个竹钩。

“砂纸给我。”春娘接过来,就着窗外的光,用最细的砂纸一点点打磨,直到手指摸上去光滑如镜,“记住了,一个毛刺,可能就会刮断一根纱。一根纱断了,整个锭子就得停。三十二个锭子,停一个就少一份产出。”

小翠用力点头,眼神认真得像在学堂听课。

试机那日,工坊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孩子们扒着窗台,汉子们蹲在门口抽旱烟,妇人们攥着手绢或衣角——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耗费了无数木料、铁件、人力的铁木大家伙,真能听话吗?

李健站在水轮机旁的闸门前,深吸一口气。

“开闸——”

闸门拉起,积蓄的河水奔涌而出,冲向下方的水轮机叶片。巨大的木轮开始缓缓转动,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呻吟。动力通过埋在地下的传动轴传来,工坊里“嗡”的一声闷响,像是某个巨兽苏醒了。

主齿轮动了。

副齿轮跟着转。

皮带开始滑动。

三十二个纺锤,从第一排到第四排,依次旋转起来,嗡嗡声由疏到密,最后连成一片低沉而稳定的轰鸣。

“转了!全转了!”人群爆发出欢呼。

可欢呼声很快变成了慌乱。

纱线断得像暴雨打蛛网,“叮叮叮”的报警声此起彼伏,几乎连成一片;纺锤转速肉眼可见地不稳,有的快得模糊,有的慢得像要停下;负责上料的妇人手忙脚乱,麻纤维不是喂少了断线,就是喂多了团成疙瘩,缠得到处都是。

“停水!停水!”春娘急得大喊。

闸门落下,水轮慢慢停转,传动停止,纺锤的嗡嗡声渐息。工坊里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断了的纱线,纺锤上缠着乱麻,几个妇人蹲在地上,徒劳地想把打结的线团解开。

最年轻的小翠捂着脸哭了,肩膀一耸一耸的:“盼了这么久……咋成这样了……”

她一哭,几个年轻媳妇也跟着抹眼泪。王婆婆看着这景象,重重叹了口气,蹲下身,默默开始收拾。

“哭啥?”春娘一抹眼睛,声音却异常坚定,“李盟主早说过,新东西哪有一次就成的?当年改水力锤,齿轮崩了多少次?改织布机,梭子飞出去多少回?找出毛病,改!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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