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起跑来禽舍找她的安宁。小丫头手里攥着个熟鸡蛋,剥了壳吃得满脸蛋黄。“娘,鸡蛋香。”
“嗯,香。”婉儿用帕子给她擦脸,心里那点惶然忽然淡了。不管外头怎样天翻地覆,在这里,她要把这两个孩子养大,让他们每日有蛋吃,有衣穿,有书念。
这就够了。这就值得她,值得所有人,去拼命筑这个窝。
陈禾的第六十七次试验,聚焦在沸石粉上。小郑的想法成功了:添加百分之一的细沸石粉,不仅能帮助消化,还能改善鸡舍气味——沸石吸附了粪尿中的氨气。
但这试验做到一半,被一件事打断:寨子西头王老汉家的母猪难产,刘郎中束手无策,陈禾被紧急叫去。
他到的时候,母猪已奄奄一息。陈禾仔细检查,忽然想起李健提过的“钙磷比例”——母猪孕期若缺钙,不仅易产弱仔,还可能导致产程无力。
“平日常喂什么?”他问王老汉。
“就是麸皮拌野菜,偶尔有点豆渣。”老汉抹泪,“粮食人都不够,哪敢多喂猪……”
陈禾默然。他跑回饲料加工间,取了库存的骨粉和贝壳粉,又抓了把新研制的“母猪预混料”——那是用胡萝卜渣、鱼肝油渣和几种草药配的。
连夜调配出高钙急救料,温水化开给母猪灌下。两个时辰后,母猪终于产下最后一头活仔,十三只小猪崽挤在干草上嘤嘤叫。
这事传开后,陈禾在寨子里的地位又不同了。以前人们只觉得他是“弄饲料的”,如今才知,那饲料里藏着猪的命、鸡的蛋、一家人的盼头。
婉儿听李健说起这事时,正给承平喂米糊。小儿子最近开始长牙,流着口水抓勺子。“你看,”李健握住婉儿的手,“咱们做的事,桩桩件件都落在实处。王老汉家的母猪活了,十三只猪崽就是明春的肉,是一家人的活路。”
“可外头……”婉儿低声道。
“外头是外头。”李健目光沉静,“咱们先把里头守好。守好了,才有力气看外头。”
饲料研究组开了半年总结会。陈禾把厚厚的数据册摊在桌上:
——蛋鸡料蛋比从二点八降到二点三,肉鸡料肉比从三点二降到二点七;
——新开发非粮原料十二种,替代粮食比例达百分之十五;
——建立原料分级标准,劣质原料退货率从三成降到一成;
——培训养殖户三百余人次,推广科学饲喂法。
赵老四拍着陈禾的肩:“后生可畏!按这势头,咱们明年能养万只鸡、千头猪!”
但李健在会上说了另一番话:“这些数据很好,但咱们得清楚,眼下最大的挑战不在技术,在粮价,在时局。延安府的粮价已涨到每石二两,是咱们这里的三倍。为什么?因为朝廷加饷,因为官仓空虚,因为……乱世已深。”
屋里静下来。窗外,饲料加工间的石磨声隆隆传来,像这乱世里倔强的心跳。
“所以咱们的研究,得往更深处想。”李健看向陈禾,“怎样用最少的粮,养最多的畜禽?怎样让养殖不与人争食?这才是真正的‘科学’。”
陈禾重重点头。散会后,他没有回宿舍,又钻进实验室。油灯下,他翻开新的一页,标题写的是:“极端条件下畜禽营养维持方案初探”。
婉儿送夜宵来时,见他正对着一堆野草样本发呆。“这是……”
“马齿苋、灰灰菜、蒲公英。”陈禾眼睛发亮,“都是荒年人能吃的野菜。我在想,若能配成鸡鸭也能吃的饲料,那就算真到绝境,咱们的鸡鸭也不至于饿死。”
婉儿手一颤,食盒险些打翻。
夜深了,她回到屋里,两个孩子睡得正熟。李健还在灯下看地图,陕西的、山西的、河南的,朱笔圈圈点点。
“陈禾在研究荒年饲料了。”她低声说。
李健笔尖一顿,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这声“嗯”里,有沉重,也有决绝。婉儿知道,她的大夫,这个从不可思议之处来的男人,早已在为最坏的打算做准备。
可她看着床上两个孩子安宁的睡脸,看着窗外饲料加工间彻夜不熄的灯火,心里那点恐惧竟慢慢化了。
怕什么呢?这里有会为母猪难产熬夜配料的陈禾,有会为破蛋率下降零点一而较真的林秀儿,有会为一道齿轮计算半月的韩师傅,更有几千个和他们一样,不肯向这世道低头的人。
饲料的香气从窗外飘进来,混着五月夜风里苜蓿花的味道。
这香气,是生的气息。
在这崇祯六年,陕西大旱、流寇四起、朝廷催饷、边镇哗变的时节,新家峁的饲料加工间里,一群人正用最朴素的方式——磨碎每一粒玉米,调配每一份配方,记录每一个数据——为生,挣一份可能。
孩子已睡,婉儿吹熄灯,在李健身侧躺下。
远处,石磨声停了,夜班工人换岗的细语隐约传来。接着,石磨又隆隆响起,周而复始,像永不停歇的誓言。
在这誓言里,黎明正一点点,啃食着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