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杨文远声音发颤。他脸上蒙着湿布,眼睛被毒气熏得通红,可手里的硫磺粉在晨光下闪着蜜蜡般的光泽。
木炭试验看似简单,却最磨人。柳木、松木、枣木,不同树种;低温、中温、高温,不同炭化火候;粗粒、中粒、细粉,不同粉碎程度。赵铁锤带人烧了二十几窑炭,记录每一窑的温度、时间、成品性状。
最终定下:发射药用柳木中温炭,中粒;爆破药用松木高温炭,细粉;引火药用柳木低温炭,细粉。
“烧炭烧出花来了。”老炭工王驼子嘀咕,可手下分拣木炭时,精细得像在挑珍珠。
原料齐备,配方试验开始。二十七种配比,每种一百克,在厚重的土墙隔间里测试。燃烧速度、威力、残渣、吸湿性……数据记了厚厚一本。
杨文远发现,硝石比例越高,燃烧越猛,但过七成八就易自燃;硫磺像粘合剂,少了难点燃,多了又拖累威力;木炭的粒度和种类,竟能影响燃烧是“呼”地一下烧完,还是“轰”地炸开。
有次试高硝配方,研磨时石臼里突然爆出一团火。赵铁锤反应快,一把推开杨文远,自己袖子烧着了。等扑灭火,手臂已燎起一串水泡。
“停三天!”李健闻讯赶来,脸色铁青,“所有操作重订规程,一次药量不得超过五十克,研磨改木槌轻捣,混合严禁用金属器!”
安全措施加了一层又一层。面罩从布巾换成铁纱网,手套加厚,围裙浸过防火药水。试验场建了沙土池、水缸阵,墙上贴了红色大字:慎、缓、细。
但危险挡不住发现。当第七组配方——硝七成五、硫一成五、木炭一成——在测试中稳定燃烧,将密闭铁罐炸出均匀裂纹时,赵铁锤知道,找对了。
“标准发射药。”杨文远命名。接着又调出高爆药、引火药,各有各的用场。
粉末火药易受潮,装填不便,燃烧也太快。杨文远想起李健提过的“颗粒化”,试了几次:火药糊过筛,成小米状颗粒,阴干。
第一次造粒,颗粒晾了三日还潮软。赵铁锤急了,偷拿到灶边烘,结果“轰”一声,半筛子火药爆燃,差点烧了屋顶。
“阴干!只能阴干!”杨文远吼得嗓子劈了。
第二次,颗粒在通风处阴了五日,终于干透。装填试验时,颗粒火药流畅如水银,剂量准,燃烧稳,发射铅弹的射程比粉末远了二十步。
“成了。”张武这回说了两个字,眼里有了光。
一次试验密闭燃烧时,杨文远注意到火药气体从陶罐小孔喷出,推得罐子往后窜。他愣了片刻,突然跳起来:“火箭!能做火箭!”
纸筒装药,绑在箭杆上,尾部留喷口。头三次试验都失败了——有的在空中炸开,有的歪歪扭扭扎进土里,只有一个飞直了,却只窜出三十步就坠地。
“喷射不稳。”杨文远对着满地纸筒碎片苦思,“药量、喷口大小、箭体重心……都得算。”
赵铁锤却兴奋:“哪怕只能飞五十步,绑上火油,就是飞火!”
这话让所有人一震。飞火——那是《武经总要》里记载的守城利器,他们竟摸到了边。
七月底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李健亲自来到了试验场视察工作进展情况。这天阳光明媚,微风拂面,给人一种清爽宜人之感。
只见李健身着一袭朴素长衫,步伐稳健地走进试验场地中央。此时,一场紧张刺激的实验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首先登场的是标准发射药,它犹如一条咆哮的火龙,将一两重的铅弹以惊人的速度射向百步之外,并成功穿透了一寸半厚的坚实木板!紧接着便是高爆药上场表演,随着一声巨响,装满炸药的铁罐瞬间被炸得粉碎,无数铁片和碎石如雨点般四散飞溅而出,足足飞出了三十步之远才缓缓落下……
最后轮到火箭出场亮相啦!三支火箭依次腾空而起,其中一支表现最为出色,稳稳当当地飞行了整整六十步后才安然着陆。
目睹这一切之后,李健满意地点点头,但仅仅说了这么简单的两个字便沉默不语了。
然而就是这样简短而有力的评价,已经足够让一旁激动万分的赵铁锤热泪盈眶了。
不过很快,李健就像一盆刺骨的冰水从头淋到脚一样,毫不留情地对赵铁锤等人提出一连串尖锐苛刻的问题来:这些武器装备的性能到底是否稳定可靠呢?它们在长期储存或者长途运输的时候会不会发生自燃现象啊?另外生产成本又是多少呢?你们有没有开始着手研究那些特殊用途的火药品种呀?
面对这一系列接踵而至且咄咄逼人的质问,杨文远显得有些猝不及防,但还是迅速镇定下来,逐一回答道:经过反复测试验证,现在所使用的颗粒状火药吸湿能力明显降低很多;采用密封性良好的陶罐来存放这种火药,即使连续放置三个月也没有出现任何质量变化或变质迹象;此外通过不断改进生产工艺以及优化原材料配方等措施,目前火药的制造成本相比之前已经下降了足足有百分之四十左右;
至于其他类型的火药例如缓燃药、高能药等等,则都还处于初步试制阶段尚未正式投入批量生产当中......
听完杨文远的汇报之后,李健并没有露出太多欣喜之色,反而若有所思地用手指了指不远处那座看上去颇为简易粗陋的工棚说道:我们必须尽快建造一座正规专业的现代化实验室才行。毕竟火药可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呐,将来肯定还会有越来越多先进优秀的成果需要依靠这个平台才能得以诞生问世哦!
他离开时,夕阳正沉。赵铁锤送他出山口,忽然低声说:“李盟主,北边……真打过来,咱们这点火药够吗?”
李健驻足,望向北方群山。暮色里,山峦如蹲伏的巨兽。“不够。”他答得干脆,“所以还得更快,更好。”
当夜,探马回报:王嘉胤部前锋已至甘泉,与官军接战。官军小挫,退守城池。
消息传到新家峁,寨墙上火炬通明。李定国带着快速反应队加了一班哨,皮甲摩擦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试验场的灯火又亮到三更。赵铁锤在改颗粒化筛网的孔径,杨文远在算火箭的喷口比例,小石头单手记录数据——他胳膊还吊着,可不肯离场。
窗外,黑石山隐在夜色里,沉默如亘古。
但山腹中,那些洁白的硝石、淡黄的硫磺、乌黑的木炭,正以精确的比例混合,被捣成均匀的粉末,压成规整的颗粒,封进陶罐,贴上标签。
它们安静地等待。
等待某一天,被填入铁管,被绑上箭杆,被埋进土里。
等待点燃,等待轰鸣,等待用破坏的方式,去守护这片土地上的灯火,守护灯火下那些熟睡的脸庞,守护承平梦里咿呀的呓语,守护安宁清晨醒来时要的那枚煮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