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春寒料峭,黑石山东麓的清晨被一层薄薄的雾气所笼罩,但这层薄纱却无法掩盖其中弥漫的浓烈硝烟味道。
赵铁锤紧紧地蹲伏在掩体后面,双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握住那根至关重要的引绳,掌心早已被汗水浸湿,原本粗糙的麻线此刻也变得异常光滑。
而就在距离他们仅仅只有十几步远的空旷地面之上,摆放着一只精致的陶碗,里面盛放着昨晚精心调配完成的第三批次火药。这些火药由硝石、硫磺和木炭按照古老相传的配方——一硫二硝三木炭混合而成,其色泽灰暗得宛如坟墓中的泥土一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赵铁锤发出一声低沉沙哑的命令:点火。站在一旁的学徒小石头毫不犹豫地用力拉动手中的绳索。
刹那间,只听得一阵轻微的声响起,那根纤细的引线开始迅速燃烧起来,并在黎明时分浓重的晨雾之中划过一道微弱但却明亮的红色光芒。
短短三息之间,整个场面仿佛都凝固了一般。紧接着,只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那只看似普通的陶碗突然炸裂开来,迸射出一团耀眼夺目的橘红色火焰。这团火焰腾空而起,足足有三尺之高,同时伴随着滚滚翻腾的黑色浓烟,久久不散。
成功啦!看到眼前这一幕,小石头兴奋得几乎要从掩体后面直接蹦跶出来。
赵铁锤却没动。他盯着沙漏——燃烧时间三息,火焰高度三尺,和上次几乎一样。“是个大炮仗。”他哑声道,“可咱们要的是能炸开城门的玩意。”
杨文远从旁记录数据,炭笔在粗纸上沙沙作响:“硝石含潮,硫磺有杂,木炭也没烧透。”他抬眼望掩体外那缕残烟,“得从头来。”
掩体角落,快速反应队的张武抱着臂,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是李定国派来评估火药价值的,看了三次试验,次次都是“大火花”。“赵师傅,”他终于开口,“咱们前线弟兄等的是能杀敌的东西,不是年节烟花。”
这话刺人。赵铁锤腮帮子紧了紧,没吭声。他是孙铁匠的大徒弟,打铁二十年,锤下出的刀枪能砍透皮甲,可这黑乎乎的粉末,比锻铁难弄多了。
就在同一天,紫禁城内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崇祯皇帝刚刚愤怒地将陕西巡抚孙传庭请求军饷的奏折狠狠地摔到地上。
又是缺少军饷?延绥镇已经拖欠士兵三个月的俸禄了,宁夏镇更是长达五个月之久!难道他孙传庭以为朕的国库就如同那源源不断产出财宝的聚宝盆一般吗?
皇帝的怒吼声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不断回响着,仿佛一条条凌厉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大臣的脊梁骨上。
站在最前方为首辅见状,急忙双膝跪地叩头谢罪道:陛下莫要动气啊。这陕西地区连年遭受严重旱灾,导致税收难以征收上来,但与此同时那些流窜作乱的匪寇却日益猖獗......
然而话还未说完便被崇祯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打断,并怒斥道:既然如此困难重重,那就更应该全力剿灭这些乱党贼子才对!如今王嘉胤所率领的叛军已然攻破了宜川县,并且收编裹挟了足足有十万人之多!按照他们这样发展下去,接下来恐怕就要攻打咱们的延安府了!立刻传达旨意给孙传庭,如果他没有能力完成这次围剿任务,那么朕将会换人前去执行!
圣旨八百里加急出京时,黑石山试验场里,赵铁锤正盯着大缸里溶解的粗硝石。浑浊的液体在灶上咕嘟冒泡,腥咸的气味呛得人咳嗽。这是杨文远从古籍里找的土法提纯——溶解、过滤、重结晶,一遍遍,像淘金。
“赵哥,”小石头捂鼻子,“这味儿比茅坑还冲。”
“嫌冲?”赵铁锤头也不抬,“那你想想前线弟兄闻的血腥味。”
这话让少年闭了嘴。他默默端起过滤用的细麻布,布上很快积了层黄褐色的泥沙杂质。真正的硝石,该是雪白的。
苏婉儿知道黑石山在搞“危险玩意”,是听李健夜半梦呓时漏出的词:“颗粒化……爆速……安全阈值……”
她不懂这些,却懂丈夫眼底日益深重的阴影。有次她送换洗衣裳去试验场,远远看见赵铁锤眉毛烧秃了半边,袖口焦黑,却还咧嘴笑:“成了!李夫人,这次成了!”
成了什么?她没问。只把衣裳放下,轻声说:“小心些。”
回去路上遇见张武。这汉子往常见了她总要行礼问安,今日却怔怔望着北边,手里无意识摩挲着刀柄。
“张队长?”婉儿唤他。
张武回神,仓促行礼:“李夫人。”顿了顿,低声说,“北边……王嘉胤部离延安府不到二百里了。孙巡抚调兵去堵,可缺饷少粮,兵无战心。”
婉儿心下一沉。二百里,快马一日夜即至。而新家峁这里,还在试验“大火花”。
“火药……真有用么?”
张武苦笑:“若是官军那种能炸塌城墙的火药,自然有用。可咱们现在这个……”他摇摇头,没再说。
婉儿抱着洗净的衣裳往回走。阳光很好,晒得青石路面发烫。寨墙下,几个孩童在玩“官兵抓流寇”的游戏,木刀木枪碰得啪啪响。他们笑得没心没肺,浑然不知二百里外,真刀真枪的“游戏”随时可能碾过来。
她忽然想起京城未破时,父亲书房里那本《武备志》。书里画着火铳、火炮、震天雷,父亲总说“奇技淫巧,非治国之道”。如今,在这陕北山沟里,一群人正拼命摆弄这些“奇技淫巧”,只为在乱世里挣条活路。
这对比让她眼眶发酸。
硝石提纯到第三轮时出了事。
那日闷热,缸里溶液熬得浓稠,赵铁锤想加快结晶,添了把柴火。灶火过旺,溶液突然暴沸,滚烫的硝水溅出,烫伤了小石头半条胳膊。
少年咬着布卷没哭出声,可皮肉焦糊的味道混着硝石腥气,让杨文远吐了。
刘郎中赶来时,脸色铁青:“这伤,得剜掉烂肉!”没有麻沸散,小石头被三个汉子按在条凳上,郎中烧红了小刀。
惨叫声刺破试验场的寂静。赵铁锤在屋外蹲着,一拳拳砸地面,指节出血。等叫声停了,他冲进屋,看见少年昏死过去,胳膊上裹了厚厚的药布。
“赵哥……”小石头醒时,第一句话是,“硝……硝提纯了没?”
赵铁锤喉头哽住,半晌才挤出声:“纯了。雪白雪白的。”
是真的。那锅硝水最终析出的晶体,洁白如盐,在日光下微微透明。杨文远测了纯度:潮解性减了大半,燃烧时不再冒呛人的黄烟。
硫磺提纯更险。硫磺易燃,加热时产生的毒气能让人头晕目眩。杨文远设计的水浴蒸馏法,温度难控,头两次不是温度不够硫磺不升华,就是温度过高竹管里着了火。
第三次,赵铁锤把陶罐浸在大锅热水里,柴火撤去一半,只留文火慢煨。竹管另一端通入冷水盆,盆上盖湿布。一个时辰后,揭开湿布,盆底积了层淡黄色的细粉——是升华凝结的纯硫磺,轻、细、干,拈在指尖有滑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