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声渐渐小了。
火药场是第一个动的。赵铁锤按条例,把原料库清空,硝石、硫磺、木炭分三间屋存,门上画了醒目的骷髅头。操作间开了大窗,加了通风橱——其实是个木箱接风箱,能抽走粉尘。所有铁器换成铜器、木器,连门扣都换成鹿角制的。
“这还叫打铁?”有徒弟嘀咕。
“这叫保命。”赵铁锤把烧焦的半截袖子挂墙上,“瞅见没?下次烧的就不是袖子了。”
炼钢坊的整改更费钱。周小福要建炉前护栏,要定制铁水抬包,要给工人做隔热服。预算报到李健那儿,他眼都没眨:“批。”
“可这得八十贯……”周小福心疼。八十贯,能买二十石粮。
“八十贯买几十条命,值。”李健翻着预算单,“不够再加。”
纺织坊的防护罩是韩师傅带着木工队连夜赶的。齿轮、皮带、飞梭,所有转动部位都包上木壳,只留操作口。女工们起初嫌碍事,可当亲眼看见木罩挡住了一次断裂的皮带,再没人说了。
最难得的是养殖场。赵老四按条例,给沼气池加了木盖,立了警示牌;饲料粉碎机加了防护网;病畜隔离圈移到了下风口。
“牲畜罢了,也这么讲究?”有老饲养员不解。
“牲畜病了传人,也是大事。”赵老四指着条例,“上头写着呢,‘人畜共患,严防严控’。”
小石头在家养伤的第七天,杨文远来看他。少年手上的水泡已瘪了,结了层薄痂,痒得总想去抓。
“杨哥,我……我是不是不能再碰火药了?”小石头眼睛肿着,不知是疼哭的,还是怕哭的。
杨文远坐下,给他看新编的《火药安全操作手册》。册子不厚,配着图:怎么辨硝石纯度,怎么湿法研磨,怎么穿防护服,怎么应急处理。“不是不让你碰,是要你更懂它。”
他翻到一页,画着个简陋的通风橱:“这是赵哥新做的。往后研磨,在这儿。”又翻一页,是铜制工具图:“这些,打好了。铁器全换了。”
小石头怔怔看着。那场让他噩梦连连的事故,在这些图里,被拆解成一个个可以预防的环节。
“事故不是你的错。”杨文远合上册子,“是咱们没早把这些规矩立起来。”
少年眼泪又下来了,这次是别的滋味。
条例推行到第三个月,北边传来真正的雷霆——流民部攻破甘泉,守将战死,县城焚掠一空。溃兵和流民如潮水南涌,最近的一股,离新家峁只六十里。
寨墙上的烽火连夜不熄。李定国带着快速反应队前出哨探,回来时满身尘土:“是溃兵,约数百人,有马数十匹,正往咱们这边流窜。”
备战令下达。工坊却第一次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有工匠认为,眼下该全力赶制兵器铠甲,安全条例“太拖事”。
“炉子多烧两时辰,能多出百斤钢!可你们非要加护栏,非要轮班放煤气,这不是耽误事吗?”炼钢坊有个老师傅当众嚷。
周小福还没开口,赵铁锤先站了出来。他摸出那块烧焦的袖布,摊在炉前通红的火光下:“张师傅,您打铁比我久。我问您——若此刻炉子炸了,伤了人,耽误的是一百斤钢,还是十条命?”
老师傅语塞。
“北边敌人来了,咱们要钢要甲,也要能挥刀拉弓的人。”赵铁锤声音不大,却砸进每个人心里,“人没了,要钢何用?”
那日后,再无人提“耽误事”三字。
八月中的一场暴雨,冲垮了黑石山试验场旁的土坡。泥石流滑下来,埋了半个原料库——正是硝石库。
警报再响时,所有人都捏把汗。硝石遇水剧烈反应,可能爆炸。
但这次,没有慌乱。赵铁锤按应急预案,先疏散人员,再带穿戴全套防护的抢险队进场。他们用木锨清淤,用沙袋筑堤,两个时辰后控制住险情。
清点损失:硝石浸湿三成,但库房结构完好,无人员伤亡。
“若按以前,肯定一群人赤手空拳往上冲。”事后复盘,赵铁锤感慨,“现在知道先撤人,先防护,有条不紊。”
李健在安全委员会上,把这次抢险定为“成功案例”。“规矩不是捆手脚,是教你怎么在危险时,还能稳住手脚。”
九月的一夜,苏婉儿又一次路过火药试验场。新修的工棚里灯火通明,赵铁锤正带着徒弟们做夜班——不是赶工,是安全培训。
她看见小石头站在前排,手上疤还明显,却已能流利背出操作规程。看见杨文远在黑板上画分子式,讲硝石遇热为什么爆。看见角落的水缸满着,沙箱新填了沙,湿棉被叠得整齐。
远处炼钢坊也亮着灯。炉前工轮班休息的间隙,有人正检查隔热服有没有破损。铁匠铺里,砂轮加装了护目板,飞溅的火星再伤不到人。
更远处的纺织坊,夜班的女工们都戴着统一的布帽,头发一丝不乱。
这一切静默而坚韧,像深扎进土地的根须,把“安全”二字,一点点刻进新家峁的骨血里。
婉儿想起白日里李健说的话:“咱们要建的,是个让人活得踏实的地方。踏实,就得先安全。”
她抱着睡熟的承平,轻轻哼起新学的儿歌——是学堂教的《安全谣》:“小锤叮当响,护具要穿好;炉火红彤彤,面罩不能少……”
安宁在梦里咂嘴,小手无意识抓了抓她的衣襟。
寨墙上,守夜的民兵打了个哈欠,摸了摸腰间新配的火药囊——那里头的颗粒火药,是用新规程制的,干燥,均匀,稳定。
他不知道北边的溃兵会不会来。
但他知道,若来了,他腰间的火药不会因受潮哑火,他身上的皮甲不会因偷工开裂,他身后的工坊不会因一次事故瘫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