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的黑石山下,白烟混着硝磺味,把清晨的薄雾染成浑浊的灰。赵铁锤盯着三十步外那个稻草人靶子,胸膛随着呼吸起伏——那是试射前的最后平静。
张武蹲在一旁,手心里是几个铜质定量勺,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第三版铳,还是从一钱药开始?”
“嗯。”赵铁锤拿起那根三尺长的铁管。管身是孙铁匠用新淬火法打的,内壁光滑了许多,但手指抚过时,仍能感到细微的凹凸。他把它架在木制枪架上,用长柄漏斗装进一钱火药,塞纸垫,推入铅弹——动作慢得像在排布祭器。
最后,引火孔里倒入一撮引火药。小石头设计的燧石打火器已经就位,弹簧紧绷,只等一拉。
“试射。”赵铁锤退到掩体后,拉动了长绳。
“嘭!”
闷响震得人胸腔发麻。白烟从铳口喷出,稻草人晃了晃。张武跑过去查看——铅弹嵌在胸口草束里,入草三寸。
“穿单衣够,皮甲悬。”他摇摇头。
第二发,装药加到一钱二分。这次响声大了,木架被后坐力震退半尺。铅弹穿透草靶,打进后面土墙一寸深。
“五十步,能伤无甲。”张武量着射程,“但偏了半尺。”
第三发,一钱五分药。“嘭——咔!”巨响后,铳管尾部裂开道缝,像张狰狞的嘴。
赵铁锤盯着那道裂缝,良久没说话。这是两个月来报废的第十三根铳管。
同一日,北京城的早朝上。
崇祯皇帝满脸怒容地将手中那份来自四川巡抚的紧急报告狠狠地摔到龙案之上!
他瞪大双眼,额头上青筋暴起,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可恶啊!这个张献忠竟然如此残忍暴虐……”原来这份急报中详细描述了张献忠攻破绵竹后大肆屠杀城中百姓之事,其手段之凶残令人发指!
十万大军围剿半年,竟然让那可恶的献贼如此轻松地进入四川地区,简直就像进入了一个没有任何人防守的地方一样!
皇帝愤怒得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他那双原本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也因为极度的失望和恼怒而深深凹陷下去。
他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跪在台阶下面浑身颤抖不已的首辅大臣。
咬牙切齿地质问道:这些人到底是饭桶还是废物啊?这么多兵力交给他们去指挥作战,居然会搞成这个样子! 究竟是如何带兵打仗的?
一时间,整个朝堂之上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所有的文臣武将们都低着头,不敢与皇帝对视一眼,生怕自己成为皇帝发泄怒火的对象。
他们只能默默地听着皇帝的斥责声,感受着周围紧张压抑的气氛。
此时此刻,唯有宫殿外面的秋风吹动着枯黄的树叶,发出一阵阵沙沙作响的声音。这阵秋风似乎想要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但却显得那么无力和徒劳无功。
千里外的新家峁,杨文远正把报废的铳管锯开。断面处,熟铁组织粗疏如败絮。“材料不行。”他指着那些肉眼可见的气孔,“熟铁太软,高压下必裂。”
“那用钢?”赵铁锤问。
“钢脆,易炸。”杨文远在粗纸上画受力图,“要外韧内硬——外箍防炸,内管承压。”
这是个从未有过的思路。孙铁匠盯着那图看了半晌,忽然拍腿:“套筒!打根细钢管控内径,外套粗铁管箍紧!”
当夜,铁匠铺的炉火彻夜未熄。第一次尝试,钢管加热后套不进铁管;第二次,套进去却锻打不匀;第三次,管身结合处留下细微缝隙。
“再来!”孙铁匠赤着上身,汗珠在通红的炉火映照下如血似泪。
火药场的爆炸声,苏婉儿如今已能分辨。闷响是试验,脆响是炸膛,前者多,后者少——这是好事。
可她更忧心李健眼底日益深重的阴影。昨夜他梦中呓语:“膛线……拉刀……阴螺纹……”醒来后,他坐在黑暗里画了半宿图,天亮时纸上满是螺旋线。
“这是什么?”她轻声问。
“能让铅弹旋转的东西。”李健揉着眉心,“转起来,飞得直,打得远。可咱们……刻不出来。”
那图上,铁管内壁刻着细密的螺旋凹槽,精巧如鬼工。婉儿不懂技艺,却懂丈夫的疲惫——那是明知前方有路,脚下却无桥的疲惫。
次日她去火药场送饭,见赵铁锤正对着一堆废管发呆。三个月,这个壮汉瘦了一圈,眼下乌青,手上新伤叠旧伤。
“赵师傅,歇会儿吧。”
赵铁锤摇头,举起一根新出的套筒铳管:“李夫人您看,这结合缝,还是不平。”阳光下,管身结合处有极细的阴影,像道愈合不彻底的疤。
“够好了。”婉儿轻声说。
“不够。”赵铁锤眼神执拗,“差一丝,高压下就是裂缝。裂缝……”他没说完,可婉儿懂了——裂缝意味着炸膛,炸膛意味着死人。
回去路上,她遇见了张武。这汉子正带火铳队练装填,二十个人,动作整齐如一人:取药包、撕开、倒药、塞纸垫、推弹、倒引火药……一遍遍,枯燥得让人眼皮打架。
“练多久了?”她问。
“三个时辰。”张武抹把汗,“装填要从六十息压到四十息。快一息,战场上就多一分活路。”
婉儿看着那些年轻的脸。他们多是猎户子弟,原本使弓的手,如今摆弄着火药铅弹,小心翼翼如捧瓷器。
杨文远的内弹道试验有了突破。他用牛皮管接铳管侧孔,连到自制的水柱压力计上,测出传统直筒药室的问题:压力峰值来得太快,铳管刚承受住最大压力,火药就烧完了。
“像人使蛮力,一下用尽。”他对赵铁锤比划,“要匀着用。”
瓶形药室——药室部位略粗,让火药有空间充分燃烧,压力曲线平缓延长。试制出的第一根瓶形铳管,装药一钱五分,射程竟比直筒的多了一成,且后坐力柔和。
“神了!”小石头摸着那略微鼓起的药室部位,“就这点改动?”
“学问就在‘这点’里。”杨文远在记录本上画压力曲线,炭笔沙沙响,“前人知其然,咱们要知其所以然。”
九月中的黄昏,火铳队第一次实战。
匪是十五骑,从北边流窜来的溃兵,有马有刀,嚣张得很。李定国带快速反应队伏击,火铳队藏在侧翼树林里。
张武趴在土坡后,心跳如擂鼓。他回头看了眼队员——二十张脸绷得紧紧,手攥着火铳木托,指节发白。
“记着,”他声音压得极低,“齐射,一轮就撤。装填交给后队。”
马蹄声近了。匪首是个疤脸汉子,马鞍旁挂着颗血淋淋的人头——不知哪个倒霉行商的。他们嘻嘻哈哈,浑然不觉死期将至。
李定国的弩箭先发。三骑栽倒,马匪大乱。
“火铳队——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