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支铳同时喷出火舌。巨响像天裂了道缝,白烟腾起,遮天蔽日。马匹惊嘶,人立而起;匪徒呆了一瞬,随即有人惨叫——铅弹打穿了某个倒霉鬼的肩膀。
第二轮齐射接踵而至。虽然只有五支铳(另一半在装填),但声光效果已足够。疤脸汉子调转马头就跑,余众四散。
战斗结束得很快。清点战果:火铳队射击二十发,命中四发,毙二伤二。威慑效果远大于实际杀伤。
但问题也暴露无遗。
“装填太慢!”战后复盘,一个队员急红了眼,“我装到一半,听见马蹄声近,手抖得药撒了一半!”
“烟雾太大,第二轮根本看不清目标!”
“铅弹……打中那个逃跑的,明明瞄的背心,却打在腿上……”
李定国听着,没说话。等众人说完,他才开口:“第一轮齐射时,马匪的冲锋停了。为什么?”
“被……被吓住了?”
“对。”李定国拿起一支火铳,“这东西,现在杀敌不如骇敌。可战场上,骇敌有时比杀敌有用。”
他看向张武:“但你们得练到——骇完敌,还能接着杀敌。”
就在新家峁火铳队苦苦摸索时,千里外的登州,孙元化正在校场上检阅他新练的火器营。
这位徐光启的得意门生,乃是大明朝凤毛麟角般存在的通晓西洋火器之术的官员。此刻,他正背负着与的千古罪名,竭尽全力地拼凑起一支由三百人组成的火器部队。这支队伍配备有精心仿制而成的鸟铳和弗朗机炮,并严格按照西班牙方阵战术进行操练。
只听得一声令下: 只见孙元化手中旌旗一挥,刹那间枪声大作,震耳欲聋;滚滚浓烟腾空而起,遮天蔽日。放眼望去,但见不远处的木制靶子瞬间被打得支离破碎,木屑四处飞溅。
站在一旁的副将见状,压低声音对孙元化说道:孙大人啊,京城那边又送来了书信催促询问此次军费开支情况...... 然而,面对如此局面,孙元化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片仍未消散的浓浓硝烟。
缓缓开口回应道:去告知那些人吧,就说这笔花销所换来的,可是我大明王朝最后一线生机啊!
可惜的是,此时此刻的孙元化并未能预料到,这份所谓的希望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仅仅过了短短一年时间,其麾下一名部将——孔有德便悍然发动兵变,不仅裹挟着火器部队投靠了满清政权,还致使孙元化本人身陷囹圄,最终惨遭斩首示众。
至此,曾经一度辉煌无比的大明火器事业彻底走向衰落,而那个代表着火器技术巅峰水平的最后一点星火,也随之悄然熄灭。
而黑石山下,赵铁锤正对着新铳管发愁。套筒工艺成熟了,瓶形药室也定型了,可精度还是差——五十步外,铅弹散布有簸箕大。
“得让铅弹转起来。”杨文远翻着李健给的草图,“旋转,才稳。”
“怎么转?刻膛线?咱们的钢凿,刻木头都费劲!”
正争论,小石头忽然说:“能不能……让铅弹自己转?”
众人看向他。
少年比划着:“铳管里刻螺旋线难,可在铅弹上想法子?比如,弹尾挖个凹槽,火药气一冲,它自己转?”
这想法天真,却让杨文远眼睛一亮。他抓过颗铅弹,用小刀在尾部刻了几道斜槽。“试试!”
试射结果令人意外——刻了槽的铅弹,五十步散布竟小了三分之一。
“虽然不如膛线,但有用!”赵铁锤拍大腿,“就叫……叫‘尾旋弹’!”
十月初,秋意渐浓,北方的风也开始变得凛冽起来。原本已经被官军击溃的流寇大军虽然大部分都已消散,但那些溃散的士兵却四处逃窜,形成了许多小股的马匪势力。
这些马匪数量众多,就像牛身上的汗毛一样密密麻麻。而在新家峁周围方圆五十里的范围内,竟然已经有三个村庄遭到了他们的洗劫!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新家峁的人们不得不聚在一起商议应对之策。于是,在村里的议事堂内,一场激烈的争论就此展开。
其中最为关键的问题便是:是否应该继续保留火铳队?这个队伍一直以来都是新家峁抵御外敌入侵的重要力量之一,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大家对于它的去留产生了不同的看法。
“三个月,耗费铁料二百斤,铅三百斤,火药五十斤,就练出二十个‘听响队’?”有委员质疑,“不如多打五十把钢刀!”
“火铳现在是不如弩。”张武站起来,“可诸位想想——弩要练三年才准,火铳三个月就能放响。咱们缺时间。”
“放响有屁用?要的是杀敌!”
“今天杀不了,明天呢?明年呢?”赵铁锤声音不高,却沉,“咱们在炼钢时,谁想过能炼出坩埚钢?在鞣皮时,谁想过能有硬化革?火铳今天不成熟,可它在长。”
李健最后拍板:“火铳队保留,编制减为十人,继续研究。但眼下防御,以弓弩刀矛为主。”
会散时,秋雨正密。赵铁锤站在檐下,看着雨幕里模糊的试验场轮廓。三个月心血,缩编成十人,他心里堵得慌。
杨文远撑伞过来:“赵哥,李盟主让我带话——火铳不是不要,是要更好。他要咱们明年此时,拿出能在百步穿甲的火铳。”
“百步穿甲……”赵铁锤苦笑,“现在五十步都悬。”
“所以得改。”杨文远递过一张新草图,“这是李盟主画的‘子铳’——把火药铅弹预先装在小铁管里,战时整管塞入铳膛,能快一倍。”
图上,小铁管精巧如笔帽。赵铁锤盯着,雨声里,忽然咧嘴笑了:“这老倌……点子真多。”
十月末的深夜,火药场工棚里,赵铁锤和小石头在改子铳模具。油灯下,少年手上的疤已淡成粉色,动作却稳了许多。
“赵哥,你说咱们的火铳,真能赶上弩么?”
“赶不赶得上,都得造。”赵铁锤锉着模具边角,“弓弩是老祖宗传的,火铳……是咱们自己趟的路。”
窗外,秋雨敲着瓦片。更远处,寨墙上守夜的民兵打了个哈欠,摸了摸腰间——那里既有弩袋,也有新发的火铳火药囊。
他不知道哪个更有用。
但他知道,腰间这两样东西,一样是千年传承,一样是三月新生。它们并排挂着,像新旧两个时代,在这乱世的雨夜里,互相取暖。
更远的北方,真正的雷霆正在积聚。可黑石山下这点微光,倔强地亮着。
亮给那些在长夜里跋涉的人看——
路虽难,有人在走。
铳虽拙,有人在磨。
而每一声笨拙的轰鸣,都是对无声绝望的,最倔强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