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的雪还没化尽,黑石山矿洞深处已凿出了新的石室。杨文远推开厚重的木门时,石灰味混着岩土腥气扑来——这是新辟的“格物实验室”,墙上新凿的壁龛还露着凿痕。
“小心脚下。”赵铁锤举着油灯引路,昏黄的光晕晃过石台、木架、一堆奇形怪状的瓶罐。最里头,方以智正俯身调整一个铜制蒸馏器,鬓角的白发在灯下泛着银光。
“方先生,您要的猪胰脏和牛胆汁送来了。”杨文远放下竹篮,里头的东西还冒着热气。
方以智直起身,用布巾擦了擦手——那双手瘦削,指节突出,却稳如磐石。“好,今日试制‘胰子’。”他打开李健留下的笔记,纸页已翻得毛边,“碱炼油脂,可得皂与甘油;若加胰脏捣汁,去污更佳。”
这是实验室正式运行的第三个月。崇祯六年的冬天,当方以智这个名满江南却机缘巧合之下游学至此的学者踏进新家峁时,没人想到他会留下。可当他看见杨文远那本写满炭笔数据的《火药试验录》,看见赵铁锤用竹管和陶罐搭的“置换反应”装置,这位《物理小识》的作者眼睛亮了。
“格物致知,竟在野!”他当时叹道,当即脱下儒衫,换上了和工匠一样的粗布袄。
此时此刻,偌大的北京城陷入一片静谧之中,但在皇宫深处的乾清宫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崇祯皇帝满脸怒容地坐在龙椅之上,手中紧紧握着一本已经空荡荡了大半页的户部账簿,他的眼神充满了愤怒与失望。
又是亏空? 崇祯皇帝猛地将账本摔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房间都似乎颤抖起来,
辽东那边一直在拖欠军饷,而剿匪行动又缺少粮草补给!你们这些大臣们难道就只会向朕伸手要钱吗?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本事不成?
站在台阶下方的新任首辅早已吓得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下来。
自从登州各种兵变之后,朝廷中的保守势力便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原本正在蓬勃发展的火器研究工作几乎完全陷于停顿状态。
甚至就连已故大学士徐光启所遗留下来的着作《农政全书》当中关于西洋器械的图说部分,也遭到了那些守旧派官员们的严厉斥责,被贬称为 奇技淫巧、蛊惑人心之邪说。
可千里外的黑石山矿洞里,“奇技淫巧”正开出异样的花。
方以智将猪胰脏捣成糊,与烧碱水、牛油一同倒入陶釜。釜下炭火细细地烧,他用木勺缓缓搅动,浑浊的液体渐渐泛出乳白。
“看,皂化了。”他指着釜边析出的絮状物,“油脂遇碱水解,得脂肪酸钠,即皂;副产丙三醇,即甘油。”
杨文远记录着温度、时间、状态变化。这些词他三个月前还陌生,如今已能熟练运用。“先生,若改用草木灰水(含碳酸钾)代烧碱,可成否?”
“可,但皂较软,宜液体用。”方以智舀出一点冷却,在手心搓出细沫,“去污力甚佳。若加香料,便是上等澡豆。”
赵铁锤更关心另一锅——那是用绿矾煅烧制硫酸的装置。陶罐里的绿矾(硫酸亚铁)已烧得通红,冒出呛人的白烟(三氧化硫),通过竹管导入水罐,嘶嘶作响。
“这酸……真能蚀铁?”他小心探头。
“不仅能蚀铁,还能蚀铜。”杨文远指着墙角一排浸泡着铜片的罐子,“浓度不同,蚀速不同。我们正在试,能否用酸蚀法在铜器上刻花。”
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张武掀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方先生,李盟主问,那种能发绿火的药,成了吗?”
他说的是信号弹。上月一次剿匪夜战,因联络不畅差点误伤。李健便问实验室:能否做出夜间可见的彩色信号?
方以智走到另一张石台前。台上几个陶碟里盛着各色粉末:锶盐的猩红,钡盐的翠绿,铜盐的幽蓝,都是这三个月从矿石里一点点提纯的。
“绿火已成。”他拈起一撮钡盐粉,“但射不高——混入火药后,烧得太快,未及腾空便熄。”
“加缓燃剂?”杨文远翻笔记,“先生前日提过,硬木炭粉燃速慢。”
“试过,色又淡了。”方以智沉吟,“或许……分两层?底层速燃推射,上层缓燃发光?”
这是个新思路。三人当即动手:用纸筒做弹壳,底层装高爆火药,上层装混钡盐的缓燃药,中间以薄纸隔开。
试射在矿洞深处的竖井进行。纸筒绑在竹竿顶端,点燃引线。
“嗤——嘭!”
一声闷响,纸筒冲起三丈高,在空中“哗”地绽开一团绿莹莹的火光,缓缓下落,持续了两息才灭。
“成了!”张武咧嘴笑,“虽只三丈,但夜里够显了!”
方以智却摇头:“射高不足,易被山峦所挡。需改进推进药。”
但张武已很满足。他揣着几个绿火信号弹离开时,背影都轻快了几分。
第一批胰子出炉那日,苏婉儿被请来“品鉴”。皂块还软,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晾在竹筛上,泛着淡淡的油光。
她拈起一块,沾水搓了搓,泡沫细腻丰富,洗净后手背不再有往常那种涩感。“比皂角好。”她真心赞道。
方以智却递过另一个小瓶:“此甘油,润肤。夫人可试与蜂蜜调敷。”
婉儿怔了怔。她想起京城时,母亲用的润肤香膏是从扬州来的,一盒抵十石米。而眼前这瓶澄澈粘稠的液体,竟是炼皂的副产品。
“这些……能教给妇人们做么?”
“正有此意。”方以智微笑,“工艺不难,原料易得。若妇人都能自制,省了买皂钱,也是生计。”
几日后,纺织工坊旁多了间“胰子作坊”。春娘带着几个手巧的妇人,在方以智指点下熬制肥皂。油用厨余废油,碱用草木灰淋水,虽不及实验室的精致,去污却足够。
最欢喜的是孩子们。学堂开了“格物蒙课”,方以智用最浅显的话讲“物态变化”。一次课上,他烧红铜片放入冷水中,“嗤”一声白气腾起,铜片竟由红转紫再转青。
婉儿摸摸儿子好奇的小脸,心里那点因朝局动荡而生的惶然,忽然淡了些。在这乱世,还有人教孩子铜为什么变色,还有人用猪胰脏和草木灰造出洗去污垢的东西——这本身,就是光。
实验室最实用的突破,是“胆水浸铜法”。
新家峁后山的废弃铜矿,洞底积着幽绿的泉水——含硫酸铜的胆水。方以智带学徒取回几桶,倒入石槽,槽底铺满铁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