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远在这里泡了整月。硝石与浓硫酸的反应凶险如驯兽,温度高一度则暴沸,低一度则停滞。他设计了“水浴砂浴双套加热”:铜釜坐沙盆,沙盆坐水锅,三重缓冲。
这日试制硝化棉。脱脂棉浸入硝酸硫酸混合液,片刻取出,清水漂净,晾干。得到的是淡黄色絮状物,看似无害。
试烧时,方以智让所有人退到石室后。针尖大的一撮,放在石板上,火星一点——
“嗤!”
白光骤闪,絮状物瞬间无踪,石板上只留焦痕。
“成了……”杨文远喉咙发干。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猛的火药,更快的枪炮,更烈的杀戮。
方以智沉默良久,将那包硝化棉锁进铁柜:“此物,非到万不得已,不用。”
可消息还是漏了出去。几日后,张武寻来,开门见山:“先生,那‘棉花火药’,能给火铳用么?”
“太敏,易膛内早炸。”方以智摇头,“且制备险,储存难。”
张武不甘:“若能成,装药少而劲大,咱们的火铳射程或能翻倍。”
“翻倍之后呢?”方以智抬眼,“杀更多人?死更少自己人?”
年轻军官噎住了。他想起上月剿匪,一个兄弟被流矢穿喉,血喷了他满脸。若有更利的武器……
“武器利钝,在人心。”方以智声音缓下来,“火药可开矿修路,亦可炸城杀人。关键在握刀的手,为何挥刀。”
张武低头走了。那包硝化棉,终究锁在柜底,钥匙由方以智和杨文远分持,缺一不可。
路布兰法的废渣堆成了山。黑绿色的硫化钙遇雨便渗毒水,周围的草枯了一圈。
方以智围着渣堆转了三天,忽想起《天工开物》里一句:“矾石炼后渣,可煅铁。”他取了些废渣,混入铁矿石,送进炼铁炉。
结果出人意料——渣中含钙,竟能脱去铁中硫磷,炼出的铁更韧。周小福如获至宝,当即划了片地专堆这“宝贝渣”。
另一条路是方以智从医书里翻出的:硫化钙与二氧化碳反应,可得硫磺和碳酸钙。试验室里,废渣铺开,泼上稀酸(产自硫酸工坊的废酸),顿时臭气熏天,却真有硫磺析出。
“虽不多,但废物再用,善哉。”方以智在记录本上写,“化学之道,在物尽其用,变废为宝。”
这话渐渐成了实验室的信条。硫酸工坊的废酸用来浸矿,硝酸工坊的尾气通入碱液制硝酸盐,烧碱工坊的废渣掺入陶土烧砖……循环如环,生生不息。
最妙的是陈志的发现。这少年在清洗废液池时,见池壁结晶出亮晶晶的颗粒,尝之咸苦。方以智鉴定是硫酸钠——正是制纯碱的原料。
“闭循环!”杨文远兴奋,“食盐制硫酸钠,硫酸钠制纯碱,纯碱用后的废液再生硫酸钠……若能成,碱可自足!”
虽还遥远,却见了曙光。
深夜的《格物初阶》
方以智的《格物初阶》写到了“酸碱章”。油灯下,他笔锋凝重:
“酸者,如刃,能蚀金铁;碱者,如砥,能磨顽垢。然刃过则伤,砥久则损,故用贵有度。”
“今人以酸浸矿,以碱炼皂,化朽为奇,此格物之正道。然余观硝酸棉之烈,硫化钙之毒,乃知物无善恶,善恶在人。”
“昔张衡造地动仪,葛洪炼金丹,皆以器载道。今新家峁之器,载何道乎?余思之,载生民之道,载自强之道。”
写至此,窗外传来梆子声——亥时了。隔壁实验室还亮着灯,是刘秀芹在测新一批烧碱的浓度。这姑娘白日里在纺织坊挡车,夜里来学化学,眼里的光却一日亮过一日。
方以智搁笔,推开石门。春雨已歇,夜空如洗,星子疏朗。矿洞入口处,酸塔的残烟散尽,只余淡淡硫味。
他想起年轻时在复社,与友人激辩“实学救国”。那时他以为,救国在朝堂,在奏疏,在清议。如今方知,救国在每一滴谨慎制取的酸液里,在每一块能让孩童洗净身子的肥皂里,在每一个深夜里还睁着求索眼睛的普通人心里。
山风拂过,带着远山野梨花的清甜。这甜,与洞中酸碱的辛涩混在一起,成了崇祯七年春天,黑石山最复杂的味道。
李健来视察那日,实验室正试制玻璃。纯碱、石英砂、石灰石,按方以智从《本草纲目》里扒出的比例混合,在炉渣坩埚中熔化。
温度到一千二时,混合物熔成橘红的糖浆状。赵铁锤用铁管蘸取,吹——第一个泡破了,第二个歪了,第三个,竟吹出个巴掌大、半透明的泡泡。
“玻……玻璃!”陈志声音劈了。
泡泡冷却后,虽浑浊有气泡,却真是玻璃。方以智将其磨成透镜,对着日光,竟能聚光点火。
李健拿起那片粗糙的透镜,阳光透过,在掌心聚成灼热的光斑。“好。”他只说一字,却重如千钧。
他知道,从这片粗玻璃到望远镜、显微镜,路还很长。可有了开端,就有了可能。
视察结束,他对方以智说:“先生,我想在学堂开‘格物科’,专授化学、物理、机械。您可愿主教?”
方以智怔了怔,望向洞外——那里,新家峁的屋舍在春日下泛着温煦的光。炊烟,机杼声,孩童的诵读,混成一片安稳的喧嚣。
“固所愿也。”他深揖。
春雨又起,淅淅沥沥,洗着黑石山新发的草芽。实验室的烟囱里,酸烟碱雾依旧袅袅,却不再刺目呛人——新装的吸收塔起了作用。
那烟融入雨雾,散入群山,仿佛这山野的呼吸,带着硫与铁、碱与盐的、生机勃勃的、乱世里倔强的呼吸。
而矿洞深处,新的坩埚又烧上了。
这一次,他们要试的,是让这片粗玻璃,变得清澈,变得平整,变得能让人看清远方,看清微尘,看清这世界被战火模糊的、本来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