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二特地把见面的地点选在自己常去的地方。下班以后,他刻意坐了地铁,一路上小心翼翼确保没有尾巴。
终于在深夜十一点半,他来到了新桥站后巷的居酒屋。
店面窄小,招牌是手写的“伊吕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推开移门,里面是典型的昭和风装修:木质吧台被岁月磨出油亮包浆,墙上贴满泛黄的歌手海报和手写菜单,空气里弥漫着烤鸡肉串的焦香、清酒的微醺,以及几十年来无数夜归客留下的疲惫叹息。
麻衣已经坐在最里侧的卡座。位置隐蔽,背靠墙壁,可以看清整个店面的出入口。桌上摆着几样简单小菜:盐烤银杏、冷奴豆腐、渍白菜,以及一壶温得恰到好处的上善如水。
凛二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脱掉西装外套,只穿一件米白色的衬衫,袖子卷到小臂。
麻衣静等凛二坐下,收拾停当后,她才端起小巧的陶杯,向凛二举了举,然后仰头饮尽。动作优雅,但透着一股事务性的干脆——这不是品酒,是补充能量。
凛二也喝了一口。清酒顺滑微辛,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暖意。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视线落在桌面上某处,却没有焦点。
店里客人不多。吧台有两个中年上班族在低声抱怨上司,角落一对情侣头靠头分享一串烤鸡皮,电视里无声播放着深夜棒球赛的重播。一切都是那么普通,那么日常。
与他们刚才经历、以及接下来要处理的事,形成荒诞的割裂。
“明天还得麻烦你。”
麻衣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店里炭火噼啪声淹没。她没有看凛二,而是用筷子夹起一块豆腐,沾了点酱油,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凛二苦笑。
那笑容很淡,嘴角扯动一下,眼里没有笑意,只有深深的疲惫。
“希望不要再生枝节了。”他说,声音有些沙哑,“今天……已经够受的了。”
他指的是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健一郎的“病逝”通告已经发出。宫内厅、警视厅、佐藤集团公关部联手炮制的完美叙事:长期操劳,心脏衰竭,于宅邸安详离世。医疗证明、主治医师证言、甚至提前准备好的“最后影像”——健一郎在病床上虚弱微笑,握着麻衣的手说“公司就交给你了”——一切天衣无缝。
媒体虽然有些猜测,但在权力与资本的合力压制下,翻不起浪花。股市明天开盘,佐藤集团的股价会有短暂波动,但麻衣早已布好局,趁机清洗了一批小股东,巩固了控制权。
至于那个新生的“优马”……
凛二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清酒滑入胃袋,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他想起那双淡金色的眼睛。想起“优马”走出主屋时,赤足踩在庭院白砂上,脚趾陷进砂粒,然后抬起,砂粒簌簌落下——那动作里有种新生物探索世界的天真,却也带着一种非人的、观察实验般的冷漠。
那不是人类。
至少,不完全是。
“青岚那边……”凛二压低声音,“确保万无一失了?”
麻衣点头,夹起一颗银杏。烤得恰到好处,外壳微焦,她用指尖轻轻一挤,碧绿的果仁脱壳而出。
“她只关心她的恋人能不能顺利苏醒。”麻衣将果仁放入口中,“至于我弟弟……在她眼里只是个‘成功的副产品’。只要我们不干涉她的实验,她就不会多事。”
“林呢?”凛二问,“她今天带走那两个男人,会不会……”
“林在玩自己的游戏。”麻衣打断,语气笃定,“她救高桥翔平,不是为了正义,是为了保留一颗有用的棋子。只要我们不主动招惹她,她暂时不会成为敌人。”
她顿了顿,补充:
“而且,她现在有更大的麻烦要处理。魔女工会的miss杨亲自来了日本,目标就是她。够她忙一阵子了。”
凛二沉默。他知道麻衣说的有道理,但职业本能让他无法完全放心。警察生涯二十年,他见过太多“意外”,太多“本以为不会出事”。
居酒屋老板端着两串刚烤好的鸡颈肉过来,放在桌上。炭火香气扑鼻,肉串表面滋滋冒着油光。
“两位慢用。”老板笑眯眯地说,完全没察觉这桌客人谈论的是何等危险的话题。
等他走开,麻衣才继续说:
“明天上午十点,父亲的‘告别式’在增上寺举行。政商界、皇室、甚至媒体都会到场。”她用竹签戳起一块鸡肉,动作优雅得像在操作手术刀,“我需要你在外围确保……秩序。尤其是对复兴社那边的人,他们可能会借机生事。”
凛二皱眉:“复兴社?他们敢在告别式上闹?”
“不是明着闹。”麻衣咬了一小口鸡肉,咀嚼,吞咽,“是暗中的‘致敬’。穿统一服装,行特殊礼节,甚至可能试图接触我弟弟……以此向皇太子表忠心,也向外界释放信号:佐藤家与皇室的新关系。”
她放下竹签,拿起湿毛巾擦了擦手:
“我不需要你阻止他们,只需要确保他们的‘表演’不会失控,不会引起媒体过度解读。具体分寸,凛二先生应该比我更懂。”
凛二当然懂。这就是警察的灰色职责:不是阻止犯罪,而是管理犯罪;不是消灭混乱,而是控制混乱的规模与影响。
他端起酒壶,给两人的杯子斟满。清酒注入陶杯,发出悦耳的汩汩声。
“明白了。”他说,“我会安排可靠的人,混在安保和媒体里,全程监控。如果有谁越线……会有‘意外’让他们收敛。”
麻衣举杯:“辛苦了。”
两人碰杯。陶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声,在这间充满烟火气的居酒屋里,听起来像某种契约的敲定。
他们继续对饮。偶尔夹一筷子小菜,偶尔看向电视里无声的棒球赛,偶尔扫一眼店里的其他客人——那些普通的、为生活琐事烦恼的男女,永远想不到这桌看似精英男女的对话,正在决定这个国家某些黑暗角落的秩序。
墙上的时钟指向午夜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