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刘佳琪家门口时,看见她家的烟囱在冒烟。一个瘦弱的男人倚在门框上咳嗽,背驼得像座拱桥。那是刘佳琪的男人,听说以前在县城当干部,后来犯了错才回的村。他的目光落在李秋月身上,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表情,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李秋月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她不敢看那个男人,就像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都是被人糟践的,谁也比谁强不到哪里去。
到了镇上,瓦匠家的门虚掩着。李秋月把一篮子鸡蛋放在门槛上,刚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是大山的声音,在跟瓦匠讨价还价。“……再少点呗,那娘们……我婆娘她不懂事,非要修……”
李秋月的手僵在半空,篮子从手里滑下去,鸡蛋摔在地上,黄澄澄的蛋液混着碎壳,像一摊摊凝固的血。她转身就往回跑,肩膀撞在门框上,疼得眼前发黑。
路过供销社的时候,看见刘佳琪正站在柜台前卖红头绳。她穿着件新做的花布衫,是李秋月从未见过的鲜亮颜色。大山站在她身后,手里拎着个纸包,大概是刚买的点心。刘佳琪转过身,看见李秋月,突然把红头绳往头发上一系,冲她笑得花枝乱颤。
大山的目光也看了过来,带着些慌乱,还有一丝被撞破好事的恼怒。他想说什么,却被刘佳琪拉住了。“走啦大山哥,”刘佳琪的声音甜得发腻,“回家给我编个蚂蚱笼。”
李秋月没动,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阳光照在刘佳琪的红头绳上,晃得她眼睛疼。她想起小时候,娘给她梳辫子,也用这样的红头绳。那时候她总盼着长大,以为长大了就能过上好日子,就能遇到个像爹那样疼娘的男人。
回到家的时候,西厢房的门又关上了。李秋月没去看,径直往灶房走。锅里的水还温着,她摸出个没摔碎的鸡蛋,放在火上烤。蛋壳裂开的声音很轻,像谁在偷偷哭。
傍晚的时候,大山回来了,身上带着股脂粉气。他把一沓皱巴巴的钱往桌上一拍,“瓦匠说明天来。”李秋月没看那钱,她知道那是刘佳琪男人的救命钱。昨天她去镇上抓药,听见刘佳琪跟医生吵架,说男人的止痛针钱被大山拿去赌了。
“我去给你做饭。”李秋月站起来往灶台走,腿突然一软,差点摔倒。大山伸手想扶,却被她躲开了。“不用。”她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晚饭是玉米糊糊和咸菜。大山吃得很香,呼噜呼噜的,像头饿了很久的猪。李秋月没胃口,只看着他吃。他的脸比去年瘦了,颧骨凸出来,眼窝陷下去,像山里那些没人管的野狗。
“明儿修完屋顶,我就戒赌。”大山突然说,嘴里的玉米糊糊喷出来,溅在桌上。李秋月没说话,她听过太多次这样的话了。去年他说等收了麦子就戒,前年说等卖了猪就戒,结果越赌越大,连给娃买奶粉的钱都拿去输了。
提到娃,李秋月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那个没满月就夭折的孩子,要是还活着,该会跑会叫了吧。那天也是个雨天,她抱着发高烧的娃往镇上跑,大山却在邻村赌钱。等她把娃抱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凉透了。
“你听见没?”大山把碗往桌上一摔,声音陡然拔高,“我说明儿就戒赌!”李秋月抬起头,看见他眼睛里的红血丝,像一张网,把所有的光都挡住了。“嗯。”她轻轻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喝糊糊。
夜里睡觉的时候,李秋月听见大山在翻身。他大概是睡不着,在想刘佳琪吧。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屋顶的漏痕在月光下像条蜈蚣,爬得她心里发慌。
天快亮的时候,李秋月悄悄起来了。她把自己的几件衣服叠好,放在板柜上,又把那枚大山送她的银簪子放在衣服上。那是她唯一的嫁妆,当年大山说,要让她像城里女人一样,头上戴着银的金的。
她走到西厢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刘佳琪大概是累坏了,睡得很沉。李秋月推开门,看见刘佳琪的红头绳掉在地上,像条死去的蛇。她弯腰捡起来,放在窗台上,然后轻轻带上门。
走出院门的时候,李秋月回头看了一眼。这座住了十年的土坯房,在晨光里像个垂暮的老人。屋顶的破洞被新铺的油毡盖住了,可她知道,里面的椽子早就烂了,撑不了多久。
山路两旁的野花还带着露水,红的黄的紫的,像她年轻时插在头发上的那些。李秋月走得很慢,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再回头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走到了半山腰。往下看,能看见那座熟悉的土坯房,屋顶上有个小小的人影在忙碌,是大山在修屋顶。他的动作很笨拙,像头没睡醒的熊。
李秋月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想起小时候,娘说女人就像屋顶的瓦,一片一片叠着,少了哪片都不行。可她这片瓦,早就被风吹雨打,碎得不成样子了。
她继续往上走,山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前面是浓密的树林,挡住了阳光,阴森森的,像个无底的深渊。李秋月没停,一步一步地走进去,身影很快被树叶吞没,只留下几片被风吹落的花瓣,在她走过的路上,慢慢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