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娜的脸色也瞬间白了一下,但她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接过护士递来的、用沸水煮过的镊子和纱布,蘸着消毒盐水,开始轻柔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物。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远不如专业的护士,但极其专注和耐心。她能感觉到手下年轻躯体的微弱颤抖,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坚持住,孩子,”她一边清理,一边用极低的声音重复着,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打气,“你会活下来的,罗马尼亚需要你……”
士兵涣散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瞬,模糊地映出了王后戴着白色头巾、俯身忙碌的身影,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混入血污之中。
这仅仅是开始。随后的几个小时,海伦娜王后的身影穿梭在拥挤的“病房”里。她为高烧不退的士兵用湿毛巾擦拭额头和脖颈,她的手指轻柔地拂过那些滚烫的皮肤,带去一丝微弱的凉意;她耐心地给无法自己进食的伤员,一勺一勺地喂下稀薄的肉汤,她的动作缓慢而稳定,确保每一口都能被咽下;她协助护士按住因没有足够麻醉剂而在清创时痛苦挣扎的伤员,她的手上沾染了血污和脓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在一个角落里,一个腹部中弹、显然已经无药可救的年轻军官,陷入了弥留之际。他反复喃喃着一个女人的名字——“艾琳娜……艾琳娜……”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海伦娜走过去,坐在他床边的矮凳上,轻轻握住了他冰冷而僵硬的手。
“艾琳娜在这里,”她俯下身,用无比温柔、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她就在你身边,她爱你,她为你骄傲……安心睡吧,痛苦很快就会结束了……”
军官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亮,他紧紧回握了一下王后的手,虽然无力,却仿佛用尽了最后的生命。然后,他喃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永恒的寂静。海伦娜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才轻轻抽出手,替他合上了未瞑的双眼,拉过白色的床单,盖住了他那张过于年轻、却已失去所有生气的脸庞。她站起身,没有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只是对旁边的护士低声说:“记录他的名字和部队番号。通知后面的人,这里需要清理。”
她的坚韧,像无声的波纹,在别墅的每一个角落扩散开来。起初那些带着敬畏、甚至有些隔阂目光的医生和护士,渐渐变成了发自内心的尊重。他们看到,这位来自英国、养尊处优的王后,并非在做一场秀,她是真正地将自己投入到了这血与污秽的炼狱之中。当一个伤员因极度痛苦而失禁,弄脏了刚换上的床单时,是她毫不迟疑地和护士一起进行清理,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厌恶。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了维托里亚别墅,飞遍了雅西的大街小巷。“王后陛下在亲自照顾我们的儿子!”“她在给士兵们洗脚!”“她和我们一样,手上沾满了血!”这些话语,在绝望的难民和溃散的士兵中流传,带着难以置信的口吻,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的冲击力。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停在别墅外,几位穿着破旧军装、拄着拐杖的老兵,代表他们收容点里还能行动的几百名伤员,送来了一束在野地里采摘的、有些蔫黄的野花。他们坚持要亲手交给王后。
当海伦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手上还带着清洗伤口留下的药水痕迹,走到门口时,那位领头的、胡子花白、失去了一条胳膊的老军士长,用仅存的手,将那束野花郑重地递到她面前,声音哽咽却洪亮地说道:“陛下……为了罗马尼亚!愿上帝保佑您!”
那一刻,海伦娜王后挺直了那同样疲惫不堪的脊梁。她接过那束微不足道却重若千钧的野花,眼中闪烁着水光,但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回应:“为了罗马尼亚!也愿上帝保佑你们每一个人,保佑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维托里亚别墅的灯光,在那个夜晚彻夜未熄。它不再是王室荣耀的象征,而是在罗马尼亚最黑暗的时刻,一盏由王后的双手亲自点燃的、温暖而坚韧的灯火。这灯火照亮的不再是华丽的厅堂,而是无数在痛苦中挣扎的士兵,它传递出的,是一种与子同袍的信念,一种国家与人民共患难的决心。在这里,海伦娜王后没有佩戴任何珠宝,她的尊贵,体现在沾满血污的围裙上,体现在疲惫却不肯弯曲的脊梁上,更体现在每一个被她抚慰的伤兵,那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眼眸之中。这所“王后的医院”,成了雅西,乃至整个摇摇欲坠的罗马尼亚,一个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