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民的眼珠缓缓转向他。那眼神沉得很,没什么波澜,却让张大财觉得像被什么冷血动物舔过了脊背。他终于张开口,含住了那勺汤。喉结一动,咽了下去。
“有点咸了。”他说。声音不高。
王秀芬脸上的笑僵了一瞬,立刻又活泛开来:“哎呦,光顾着看火候,怕是手抖多放了盐。下回,下回一定注意。”张新民没有挑剔,一勺一勺,沉默地喝着。碗很快见了底。王秀芬几乎是松了口气,接过空碗时指尖有些发颤。
张大财立刻端起酒杯,说:”大哥,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来,弟弟敬你一杯。”张新民笑着端起杯子,与张大财碰了一下,两人一饮而尽。
夜幕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压在临时食堂的瓦顶上。张大财把最后一瓶二锅头墩在炕桌上时,瓶底的玻璃在油布上划出刺耳的响声,惊得墙角的蟋蟀停了半拍。张新民的脸红得像灶膛里没烧透的炭,他捏着酒杯的手晃了晃,酒液洒在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云。
“还记得不?”张大财的舌头已经打了结,“那年你偷了李寡妇家的桃,让她家大黄狗追得跳了猪圈……”
“放屁!”张新民猛地拍了下桌子,空酒瓶晃了晃倒下去,“明明是你唆使的!我爬树时你在底下望风,结果狗一来你先跑了,害得我卡在树杈上尿了裤子!”
邻桌的人忽然没了声。张大财正低头盯着自己的鞋,蓝布鞋的鞋尖磨出个小洞,露出里面发黑的袜子。这双鞋还是去年春节时张新民给买的,当时他蹲在集市的鞋摊前,捏着鞋帮反复看:“这底子厚,适合你天天跑山路。”现在有钱后,张大财一直没有换鞋。
“后来李寡妇拿着笤帚追到家里,”张新民的声音软下来,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桌面上,“娘把咱俩按在炕沿上揍,你护着我后背,第二天背上全是紫印。”
窗外的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刚好照在餐桌上。“前阵子去后山,”张大财忽然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裂缝,“那棵老槐树还在,就是枝桠少了好多。小时候你总说要爬到最高的枝上,说能看见县城的烟囱。”
“爬上去过。”张新民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小土坡,“前年春天,我带着二狗去。他怕高,死死抱着我脖子,跟当年你似的。”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空酒杯倒过来,一滴酒珠落在桌面上,“那时候多好,一根冰棍能分着吃半天,现在……”
后面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打嗝打断。张大财抓起酒瓶想再倒,却发现里面早空了。他晃了晃瓶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飘:“新民,哥对不住你。”
张新民已经趴在桌上,后脑勺随着呼噜声轻轻晃动。月光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流淌,像一层薄霜。张大财盯着弟弟的后背,那里曾经替他挨过父亲的扁担,挡过村里孩子的拳头,此刻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个安静的老棉絮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