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泠哽咽着道了声谢,端起水杯,小口地喝着。温水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她不敢抬头看萧禾,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难堪。
“情绪的表达是咨询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萧禾适时地开口,他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安抚效果,既专业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不需要为此感到不好意思。很多时候,眼泪比语言更能表达我们内心真实的感受。”
他的话,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去了林泠的羞耻感。她慢慢抬起头,眼睛红肿,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清醒。
“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萧禾问。
林泠点了点头,用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那么,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试着聊聊,刚才是什么引发了这么强烈的情绪反应?是提到了你和男朋友之间的问题吗?”萧禾将话题小心翼翼地引回正轨,但节奏把握得极好,没有让她感到被逼迫。
林泠深吸一口气,这次,她感觉似乎有了一些勇气。她仍然回避了“兰亭”那个最尖锐的点,而是从一些更日常的、却也让她倍感折磨的细节开始说起。
“他……最近很忙,经常联系不上。回消息很慢,或者干脆不回。打电话有时候也不接。”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但已经稳定了许多,“晚上回家越来越晚,总是说在应酬。我们……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一起吃顿饭,好好说说话了。”
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那些看似琐碎却不断累积的失望,那些等待中的焦灼和猜疑,那种感觉自己在对方生活中重要性不断降低的恐慌。
萧禾认真地听着,偶尔会问一两个澄清性的问题,比如:“当他不回消息时,你通常会怎么想?”“你们之前沟通的模式是怎样的?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的问题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帮助林泠梳理着混乱的思绪,也迫使她去面对一些她潜意识里可能一直在回避的问题。比如,她是否曾尝试与陈煜坦诚地沟通她的感受?还是只是将不安压抑在心里,任由其发酵?
在萧禾的引导下,林泠意识到,她似乎从未真正有效地表达过自己的需求。她害怕冲突,害怕被看作是不懂事、不体贴,于是选择沉默,选择用更隐晦的方式(比如生闷气、更敏感的试探)来表达不满,而这往往将对方推得更远。
“听起来,你似乎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萧禾总结道,“一方面,你渴望亲密和连接,需要感受到被重视和安全感;另一方面,你又害怕表达这些需求会带来不被满足甚至被拒绝的风险,于是选择沉默和忍耐,但这又导致了更大的不安和距离感。”
他的话,一针见血地戳中了林泠的核心矛盾。她怔怔地看着萧禾,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行为模式背后的逻辑。这种被深刻理解的感觉,让她既感到震撼,又有一丝莫名的恐惧。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似乎无所遁形。
“这种对于被抛弃、不被重视的恐惧,听起来非常强烈。”萧禾继续深入,他的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它可能不仅仅源于当前这段关系。在我们早期的经历中,尤其是与重要抚养者的关系里,如果经历过被忽略、被拒绝或者不稳定的情感联结,这种恐惧感往往会被种下,并在成年后的亲密关系中容易被激活。”
早期经历……重要抚养者……
萧禾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林泠内心最深处、那个被层层锁住的盒子。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了萧禾的目光,双手再次紧紧绞在一起,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关于父母,关于那个支离破碎、充满争吵和冷暴力的童年,那是她绝不愿意触碰的禁区。那是她所有不安全感、所有自我怀疑的源头,是她试图用光鲜的外表和成年后的独立来掩盖的巨大黑洞。
看到她如此剧烈的反应,萧禾立刻停止了追问。他敏锐地意识到,那里是一个需要极其小心对待的雷区。他适时地后退,将话题拉回到相对安全的当下。
“当然,这只是我基于你描述的一种可能性推测。”他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我们不需要急于探讨根源。目前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你现在感受到的情绪困扰,以及如何改善你在当前关系中的沟通模式。”
林泠暗暗松了口气,但心脏仍在狂跳。那个被短暂触及的禁区,像一道突然裂开的深渊,让她心有余悸。
接下来的时间,萧禾给出了一些非常具体的建议。比如,尝试用一种非指责性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受(“当你……的时候,我感到……”),而不是一味地抱怨或猜疑;比如,设定一些基本的沟通期待(比如如果晚归或无法及时回复,可以提前告知);比如,在情绪相对平稳的时候,尝试进行一次坦诚的对话。
这些建议听起来理性而可行,但林泠知道,真正实践起来有多么困难。这需要巨大的勇气,去直面可能发生的冲突,去挑战她根深蒂固的行为模式。
咨询时间结束时,林泠感觉自己像经历了一场漫长而疲惫的跋涉。情绪的大起大落,加上深入的自我剖析,耗尽了她的心力。但奇怪的是,走出咨询室时,她虽然疲惫,却不再像上次那样充满逃离感。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情绪似乎被疏导了一部分,虽然问题远未解决,但至少,她看到了一丝模糊的方向,或者说,看到了一个可以陪伴她面对混乱的、专业而冷静的同行者。
萧禾送她到门口,依旧是那句平静的“下次见”。
回程的路上,林泠看着车窗外流逝的街景,内心五味杂陈。萧禾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关于沟通模式,关于早期经历的影响。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改变,否则只能在这痛苦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她拿出手机,看着陈煜的名字,内心挣扎了很久。最终,她鼓起勇气,发出一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信息,努力遵循着萧禾建议的非指责性原则:
“陈煜,你最近好像特别忙。我知道工作重要,但有时候联系不上你,我会有点担心,也会觉得……有点失落。如果你方便的时候,我们可以找个时间聊聊吗?”
信息发出后,她紧紧握着手机,感觉心跳如擂鼓。这将是一个开始,还是一个结束?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沉默和忍耐,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而风暴,或许才刚刚掀起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