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位于市中心边缘一栋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的中高层,与她原先居住的那个注重私密性和绿化率的高档小区氛围迥异。这里的一切都彰显着效率、全球化与某种非人格化的疏离感。巨大的旋转门,挑高惊人、灯火通明却空旷得能听到回声的大堂,穿着制服、步履匆匆、表情淡漠的商务客和游客。办理入住手续的过程高效得像一条自动化流水线,前台小姐年轻靓丽,挂着经过严格培训的、弧度标准的微笑,熟练地敲击键盘,递上房卡,说着一套流利的欢迎词,但她的眼神并未在林泠略显苍白憔悴、甚至带着一丝恍惚的脸上多做任何停留,仿佛她只是今日处理的无数个代号之一。这种彻底的工具性对待,反而让林泠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至少在这里,她不需要扮演任何角色,不需要解释任何事。
拿着那张单薄的、象征着临时身份的房卡,她走向电梯间。镜面不锈钢的电梯门光可鉴人,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身影:一个穿着略显皱褶外出服的女人,手里提着一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看起来沉甸甸的旅行包,眼神空洞,面色疲惫,像一只被风暴吹离巢穴的倦鸟。电梯快速上升,失重感阵阵袭来,耳朵里出现轻微的耳鸣。数字不断跳动,最终停在了她所在的楼层。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安静得令人心慌。找到房间,刷开房门,“嘀”的一声轻响后,她推门而入。
酒店公寓比预想中要宽敞许多,是标准的商务套房格局,客厅、卧室、小厨房和卫生间一应俱全,装修是现代主义的简约风格,色调以灰、白、米黄为主,线条利落,家具设计感强但缺乏温度。一切都干净整洁得过分,仿佛从未有人在此生活过,没有一丝烟火气,也没有任何个性化的痕迹。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毫无遮挡的、璀璨夺目的城市夜景,高楼大厦的灯光如同无数燃烧的钻石,勾勒出冰冷而壮观的几何天际线。然而,这片繁华的灯海越是耀眼,就越发反衬出房间内的空洞和寂静,没有一盏灯火是为她这个异乡人而点亮的。
林泠将旅行包放在客厅中央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像个闯入者一样,小心翼翼地环顾这个陌生的空间。中央空调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本是背景噪音,在此刻极致的安静中,反而变成了一种压迫性的存在,强调着这里的了无生气。这里没有玄关处陈煜随意踢掉的皮鞋,没有沙发上他看了一半的商业杂志,没有空气中残留的他的气息,没有昨晚那令人心碎的对峙留下的任何痕迹,也没有需要她去收拾、去整理的、属于两个人生活的琐碎物件。一切都过于完美,过于秩序井然,也过于……空洞,像一个精心布置却无人居住的样板间,美丽,却没有灵魂。
她脱掉外套,赤脚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冰冷的玻璃触感从脚底传来。俯瞰着脚下如同微型模型般的城市,车流像发光的蚂蚁般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缓慢移动。几个小时前,她还在那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家”里进行着最后的决裂,此刻却已置身于这片陌生的高空。离开时那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冰冷的决绝,在真正抵达这个临时避难所后,像退潮的海水般迅速消散,裸露出的是一片泥泞不堪、布满伤痕的海滩,巨大的空虚感和如同实质般的悲伤如同浓雾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激烈奔涌的爆发,而是无声的、持续的流淌,像一条在地底深处默默涌动的暗河,带着冰冷的绝望,冲刷着心底的断壁残垣。她真的离开了。那个她倾注了全部青春和爱意、曾经坚信是人生最终归宿的男人,那个她耗费无数心血一砖一瓦构筑起来、以为能遮风挡雨的家,都被她亲手、决绝地抛在了身后。未来该怎么办?这段千疮百孔的关系是否真的就此画上了休止符?还是说,这仅仅是一场漫长痛苦的开始?巨大的不确定性和如同溺水般的失落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一阵强烈的、带着痉挛感的饥饿从胃部传来,尖锐地提醒着她,从中午情绪崩溃到现在,她颗粒未进,身体早已透支。她强迫自己从那种近乎麻痹的悲伤中挣脱出来,走向那个小巧的、看起来一尘不染的开放式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瓶贴着酒店标签的免费矿泉水,瓶身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她拿出一瓶,拧开,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些许生理上的不适。她找到电热水壶,烧上水,然后从旅行包的侧袋里翻出一盒从家里带出来的、她偶尔熬夜时会吃的杯面。撕开包装,放入调料包,注入滚烫的开水,熟悉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廉价的、却在此刻显得格外真实的人间气息。
她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回到客厅,坐在冰冷的皮质沙发上。用附赠的小叉子机械地搅动着面条,然后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味蕾似乎失灵了,尝不出任何鲜味,只有咸和烫,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吞咽着,这不再是享受,而是为了维持这具躯壳基本运转所必须完成的、枯燥的任务。吃完面,胃里有了些许暖意,但心底的冰冷丝毫未减。
收拾掉泡面桶,她重新陷入无所适从的状态。打开那台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上立刻跳出喧闹无比的综艺节目,妆容精致的明星和主持人在夸张地大笑、尖叫,那种被刻意制造出来的、虚假的热闹,像尖针一样刺穿着她敏感的神经,反而更深刻地反衬出她此刻形单影只的孤寂。她几乎是厌恶地立刻关掉了电视,房间重新被那种令人窒息的、厚重的寂静所笼罩。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有几条未读消息。苏可回复了一个大大的、温暖的拥抱表情,后面跟着一句:“宝贝,随时找我!电话24小时为你开机!要好好的!” 文字间充满了她特有的、毫无保留的关切;萧禾的回复则一如既往的简洁、专业,不带多余情感:“收到。安顿下来是第一步,很好。如有任何不适或需要支持,可随时联系我或诊所热线。首要任务是保证休息,稳定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