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什么。”
老人开口时,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他撑着矮几想站起来,膝盖却软了一下,又跌坐回去。
“如果不是美绪那个家伙——”
如月咬着牙,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果不是她非要建那么高的楼!那是富士山!是日本的魂!她怎么敢……怎么敢用那种钢铁水泥的怪物……”
“把它切成两半。”远介平静地接话。
他放下铅笔,走到矮几前,在如月对面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但如月感觉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抵住了喉咙。
“所以您要杀她。”远介说,语气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不,不止她。除了常盘美绪,还有那个西多摩市的议员,大木岩松。对吧?”
死寂。
画室里只剩下音乐声,和如月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远介等了几秒,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反而有种……近乎悲哀的理解。
“大师,”他轻声说:“您不是因为富士山被一分为二而生气。”
如月瞪着他。
“您是因为时间。”
远介抬起手,指向窗外。夕阳正在沉落,最后的光线把双子塔的玻璃幕墙烧成金红色,而富士山正在沉入靛青色的暮霭里。
“您今年七十三岁了。画了五十年富士山,看了它五十年。年轻时,您天天爬山,来到这里,画富士山,老了,爬不动了,就在这里安了家~继续画富士山!“
”在您眼里,那座山不是风景,是活着的孩子——它会呼吸,会随着季节换衣服,会在清晨露出害羞的表情,会在暴风雪里绷紧脊梁。”
如月的嘴唇开始颤抖。
“然后某天早上,您推开这扇窗,看见两栋楼插在它的身体里。”
远介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您愤怒?您当然愤怒。但那种愤怒底下,藏着更可怕的东西——恐惧。”
“您恐惧的是时间,并不是真的畏惧死亡,而是等您死了,这扇窗后会住进别的人。“
”可能是根本不看山的上班族,可能是觉得‘富士山不就这样’的年轻人,甚至可能是把这里改成民宿的投机客。没有人会再像您一样,每天坐在这里,用十几个小时,只是看着它。”
“您怕的,不是山被毁了。”远介一字一顿:“是您和山之间,那五十年建立的、旁人都无法理解的私密对话,被永远地打断了。”
如月峰水瘫坐在蒲团上。
所有的怒气、所有的骄傲、所有艺术家用来自我武装的尖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像一尊突然被抽掉骨架的人偶,肩膀垮下去,头低垂着,花白的头发在昏黄的光里显得格外脆弱。
眼泪掉下来,砸在膝盖的和服布料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远介没有移开视线。
他就那么看着老人哭——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了一辈子的人,终于被戳穿所有伪装后,无法自控的无声崩溃。
脸色麻木,面无表情,泪水一滴滴落下~
音乐进入到最后的间奏。钢琴音清泠地重复着主旋律,像一场循环往复的、没有尽头的告别。
.........
等如月的抽泣声渐渐平息,远介才再次开口。
但这次,他的声音变了。
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说教,也不是自以为是的炫耀,不是那种冰冷的、剖析式的语调,而是多了一丝……近乎无奈的温度。
就像你明知道眼前的人做错了事,却还是忍不住想拉他一把。
“大师,您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误,”远介说,“就是把艺术家的孤傲,用在了最不该用的地方。”
如月缓缓抬头,眼眶通红。
“您和常盘绪美小姐,是近二十年的师徒情分。”
远介拿起矮几上的茶杯——里面没有茶,只是个空杯子——在手中轻轻转动:“她尊敬您,甚至崇拜您。甚至拿您送给她的画作,转手卖出高价,这些您都知道........”
“如果您开口,说‘绪美,我在顶楼想要一个画室,要一整面落地窗,能看到富士山的,最好的角度~我要在那里继续画富士山’,您猜她会怎么说?”
如月愣住了。
“她会立刻答应,而且会亲自监督施工,把最好的位置、最好的视野留给您。”
远介放下杯子,“因为她愧疚——不是因为卖您的画作而愧疚——而是她知道;那栋楼伤了您的心,她一直在等您开口要补偿。但您呢?您把自己关在这里生闷气,然后策划一场……幼稚的谋杀。”
“幼稚”这个词,让如月像被抽了一耳光。
“您以为杀了她,楼就会消失吗?”
远介摇头,“不会。楼还在,富士山还是被切成两半。但您会变成杀人犯,您的画会从美术馆被撤下,您这五十年积累的一切——名声、地位、那些真正懂您画作的人——全都会变成报纸社会版上的一行字:‘着名画家因偏执杀人’。”
他倾身向前,手肘撑在膝盖上,直视如月的眼睛:“您画的富士山,会因此变得更美吗?那些已经挂在别人家里的画,会突然多出一层深意吗?不会。它们只会变成‘那个疯老头留下的遗物’,在二手市场上被折价拍卖。”
如月的脸色从惨白转向灰败。
远介终于说出了那句,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中二,但又不得不说的话:“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大师,莫要自误。”
他站起来,走到画架前,拿起铅笔,在留白的山体中央,添上了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