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以一种近乎慷慨的姿态席卷了校园。樱花、海棠、紫叶李,各种花树仿佛约定好了,一夜之间爆发出全部的绚烂,粉白、嫣红、浅紫,交织成一片浮动的云霞。空气里充盈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花香,混合着青草和湿润泥土的生机。阳光变得透明而温暖,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地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
这是毕业的春天。校园里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一种混合着伤感和狂欢的气息。穿着学士服的身影成群结队,在每一个标志性的建筑前合影,抛起黑色的学士帽,笑声和哭声一样响亮。跳蚤市场热闹非凡,学长学姐们摆出带不走的旧物,书籍、台灯、玩偶,每一件都承载着四年的记忆。
林溪穿行在这片喧闹的春色与离愁中,心情复杂得像被打翻的调色盘。研究生复试的顺利通过,让她卸下了最大的负担,可以真正静下心来,感受这最后的大学时光。但陆辰那张六月出发的机票,又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每一分甜蜜的相聚都染上了一层倒计时的悲壮。
他们见面的次数,因为这个确定的分别而多了起来。不再是精心策划的“奔赴”,更像是抓住一切可能的时间缝隙。他会在周末乘坐最早一班高铁过来,待上一天,周日晚上再匆匆赶回。有时,他只是来陪她在图书馆写一会儿论文,或者在她租住的小公寓里,各自占据书桌的一角,他看他的文献,她修改她的毕业论文稿。
沉默居多,但气氛不再是初识时的尴尬或热恋时的浓稠,而是一种经过时间沉淀的、深水般的宁静与默契。偶尔抬头,视线交汇,不需要言语,一个眼神便能读懂彼此眼中的思念、鼓励和那丝深藏的不舍。
一次,他过来时,正好赶上林溪班级的毕业聚餐。地点选在学校附近一家喧闹的餐厅。周晓死活拉着林溪一起去,甚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邀请”了陆辰。
他居然答应了。
当他出现在聚餐的包间门口时,原本喧闹的房间有瞬间的凝滞。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身姿挺拔,气质清隽,与周围略带酒气和喧嚣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林溪班级的同学大多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此刻都带着好奇和几分惊艳的目光打量着他。
陆辰倒是很镇定,在林溪身边空出的位置坐下,对周围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是低声问她:“饿不饿?”
那顿饭,他话很少,只是安静地给林溪夹她够不到的菜,在她被同学起哄喝酒时,不动声色地接过杯子,以“她胃不好”为由替她挡下,自己则被灌了几杯。他喝酒上脸,几杯下去,冷白的皮肤就透出淡淡的绯红,眼神却依旧清明沉静。
有大胆的女生借着酒意过来搭话,问他是不是传说中的“陆神”,他只是淡淡点头,目光却始终落在身旁略显紧张的林溪身上。那种无声的维护和专注,比任何亲密的举动都更具宣告意味。
聚餐结束,已是深夜。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散去,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大声唱着跑调的歌。陆辰牵着林溪的手,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春夜的风格外温柔,吹散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也吹动了路旁盛放的晚樱,花瓣如同细雪,簌簌落下。
“今天……谢谢你过来。”林溪小声说,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他这样不喜欢应酬的人,为了她,踏入了那样陌生的场合。
“嗯。”他握紧了她的手,“应该的。”
应该的。这三个字,涵盖了一切。作为她男朋友,参与她人生中重要的时刻,是理所应当。
毕业论文答辩顺利通过。拍毕业照那天,天空湛蓝如洗,阳光灿烂。林溪穿着宽大的学士服,戴着方方正正的学士帽,和同学们在图书馆前、在操场上、在开满鲜花的林荫道下,留下了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周晓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林溪你个没良心的,就要抛下我去读研了!还有你家陆神,也要飞走了……以后就剩我一个人在这破城市里挣扎了……”
林溪也红了眼眶,用力回抱她:“会再见的,一定会。”
陆辰那天也来了。他没有穿学士服,只是安静地站在不远处,拿着林溪的相机,充当临时摄影师。他拍照技术很一般,构图甚至有些死板,但每一张照片里,林溪的笑容都无比真实和明亮。
最后,周晓起哄,非要给他们两人拍一张合照。在那棵标志性的、开得如火如荼的西府海棠树下,林溪微微靠在陆辰身侧,他一只手轻轻揽着她的肩。两人都没有看镜头,而是微微侧头,对视着。照片定格的那一刻,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他眼底是沉静的温柔,她脸上是带着泪光的、幸福的笑意。
那张照片,后来被林溪洗出来,放在了那个装着两颗红珠的盒子旁边。
离他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帮忙打包行李。他东西不多,大多是书籍和资料。林溪帮他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这样就能让时间流逝得慢一些。
在一个他回学校处理最后事宜的周末,林溪独自在公寓里进行大扫除。在清理书架时,她搬开那摞厚重的文献,发现后面藏着一个浅灰色的、看起来很高档的硬壳笔记本。不是他的风格。
她疑惑地拿起来,翻开。
扉页上,是陆辰那熟悉而锋利的字迹,只写了一个日期,是他们去年秋天在芦苇荡重逢的那天。
再往后翻,林溪愣住了。
里面不是公式,不是数据,也不是研究计划。
是一页页的,关于她的记录。
「11月7日。她说学校后门的砂锅鱼腩很好吃。下次去。」
「12月3日。视频里,她提到想买降噪耳机。已下单。」
「1月15日。她为征文比赛烦恼。题目《距离》。已检索相关写作技巧及优秀范文,整理成文档,暂存。待她需要时。」
「2月28日。她实习,抱怨交通耗时。查询了她学校与出版社之间的最优通勤路线及时间。」
「3月10日。她考研压力大,失眠。需留意。」
「4月5日。她毕业聚餐。挡酒。」
「4月18日。她论文答辩通过。」
「5月21日。拍毕业照。海棠树下。她很好看。」
……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她随口提过的话,她经历的事,她的情绪起伏。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细腻的描写,只有最简洁客观的记录,像他实验室的工作日志。但每一笔落下,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林溪一页页翻下去,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不断滴落在粗糙的纸页上,晕开了那些冷静的墨迹。她从未想过,他那样一个情感内敛、似乎全部心神都扑在科研上的人,会用这样一种笨拙又极致的方式,将她的一切,如此郑重地、事无巨细地刻录下来。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最新的记录,墨迹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