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份“平静”却让杨亮和杨建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痒。
他们是现代人,骨子里刻着“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即使现实中从未真正实现。将两个活生生的人,尤其是经历了家园毁灭、亲人惨死的年轻人,长期安置在牲口棚里,无论对方是否“满足”,都触碰了他们内心的底线。看着姐弟俩在清晨呵着白气、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脚从草堆里爬出来,沉默地开始新一天的劳作,杨建国眉头紧锁。杨亮则更直接地对父亲说:“爸,老让他们睡驴棚…不是个事儿。天越来越冷了,真冻出病来,还得费药,更耽误干活。”这话很实际,但掩盖不了他语气里的不自在。
杨建国想得更深。健康的劳动力是宝贵的资产。冻伤、风湿、肺炎——这些在中世纪足以致命的疾病,会轻易摧毁他们刚刚获得的、能分担重体力劳动的人手。从纯功利角度,保障基本生存条件也是必要的投资。更重要的是,杨建国心里那份“生存契约”隐含的承诺:表现好,未来有土地和自由。睡驴棚,与这个承诺的“人”的定位,相去甚远。这不利于长期稳定和激励。
核心在于,杨家人内心深处,从未将埃尔克和弗里茨真正视为可以随意处置的“奴隶”或“物品”。契约是严苛的,考察是冷酷的,但目的始终是筛选出能成为“自己人”的可靠伙伴。让他们睡在与人身份相匹配的地方,是这种潜在认知的外在体现,是划清与中世纪普遍存在的、视农奴如牛马的残酷行径的界线。
“搭个屋。”杨建国拍板,言简意赅。目标明确:在天气彻底转冷前,利用手头现成的木材,在靠近他们房屋但保持一定距离的避风处,为姐弟俩建一个简易但能真正遮风挡雨、保持基本干燥的木屋。这既是人道关怀,也是基于长远劳动力健康和契约精神的实际需要,更是杨家人对自己道德底线的坚守。
行动随即展开。杨建国负责选址和结构设计,杨亮是主力木工。缴获的维京长柄砍刀和手斧被仔细打磨锋利,用于木材的初步加工。效率提升的姐弟俩,则承担起最繁重的搬运、挖掘地基和打下手的工作。建造本身,也将成为检验他们协作能力和学习新技能的又一个考场。
维京人劫掠前在河岸林地砍伐的粗壮橡木和松木,此刻成了最现成的建材。杨建国仔细勘察了这些被遗弃的原木——部分已被粗略劈开,截面暴露在空气中已有几日,但得益于深秋干燥的天气和木材本身的质量,尚未出现严重腐朽或虫蛀迹象。物尽其用是生存铁律。为埃尔克和弗里茨搭建临时木屋的计划,立即付诸行动。
选址定在营地东南方约三十步的一处背风小坡上。这里地势略高,能避开雨水汇集,距离营地核心足够近以便监视,又不至于过于侵扰杨家人的隐私。杨建国用削尖的木桩和皮尺拉出地基线,设计极其简单实用:一个约三米乘四米的长方形单间,半埋入式地基,倾斜的坡屋顶利于排水,预留一个窄小的窗口和低矮的门洞。
建造主力自然是杨亮,他挥舞着缴获的维京长柄砍刀和手斧,将粗木进一步加工成所需的梁柱和板材。弗里茨展现出令人惊讶的力气和韧性,负责搬运沉重的木料、挖掘冻硬的土地、夯实地基。埃尔克则在珊珊的指导下,用骨柄匕首和磨利的燧石片,将维京长船帆布拆解下来的坚韧亚麻线搓捻成更长的绳索,用于捆绑固定梁架。杨建国负责结构校准和关键榫卯节点的处理。
“先对付一冬,”杨建国一边用缴获的维京圆盾垫着敲打榫头,一边对杨亮说,“开春若能找到合适的石场,或者从下游废墟弄到些断壁残垣的料,先给咱自己起个正经石木楼。”他目光扫过岩洞口忙碌的杨母和小诺,“防潮、防火、防贼,石头比木头强。”
杨亮抹了把汗,看着正奋力夯土的弗里茨:“那他们这个?”他指的是姐弟的木屋。
“看他们造化。”杨建国语气平淡,“熬过冬,证明自己不是白眼狼,能顶大用,将来…给他们也换石头的不迟。”资源有限,优先级必须明确。核心家庭的安全和生存质量永远是第一位的,有限的石头和更高级的工艺,必然优先供给“杨家堡”的核心堡垒。给预备成员的,是符合契约的、能保障基本生存的“临时”居所,未来的“升级”需要靠忠诚和劳动去挣。
除了这间正在拔地而起的简陋木屋,杨家人对待埃尔克和弗里茨的方式,在姐弟俩的认知里,简直是另一个无法理解、却又让他们惶恐不安的“神迹”——同锅吃饭。
深秋的傍晚,寒意刺骨。屋内,篝火跳跃,一口厚实的铁锅架在火上,翻滚着浓稠的麦粥。粥里混杂着这次缴获的黑麦、燕麦碎粒,切碎的腌鲱鱼肉,大把的野菜,还有珊珊小心撒入的一小撮盐粒。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没有分桌,没有等级。杨家人围着火塘席地而坐,埃尔克和弗里茨也被珊珊招手示意,坐在靠近门口、稍显局促的位置。他们面前摆着的粗陶碗,与杨家人用的别无二致,盛着同样热气腾腾、内容丰富的麦粥。甚至小诺和保禄碗里多出的几块风干浆果或烤软的根茎,也会被珊珊或杨母自然地分一点给显得格外瘦弱的埃尔克。
这彻底颠覆了姐弟的认知。在他们短暂而艰辛的生命里,食物是等级最森严的标识。领主老爷吃白面包、烤肉、喝蜂蜜酒;管事和士兵吃掺杂麸皮的黑面包、豆子汤;像他们这样的底层农奴或俘虏,能吃上最粗糙、掺了大量木屑和沙砾的黑面包糊糊,或者清水煮的、几乎看不见油星的野菜根茎汤,已是仁慈。同锅?同食?吃和主人一样的东西?这简直是对神定秩序的亵渎,或是某种可怕的考验开端。
最初几天,埃尔克捧着碗的手都在抖,只敢小口小口地啜吸,仿佛吃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烫红的炭块。弗里茨则本能地想把自己碗里看起来好点的东西挑出来献给杨亮或杨建国,被杨亮皱着眉摇头制止:“吃你的,干活才有力气。”
这种“平等”的底气,来源于此次维京战利品带来的前所未有的食物储备安全期。杨母这位后勤总管,在物资清点入库时就已进行了精确的估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