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现实,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河水,狠狠浇在杨亮紧绷的神经上。他之前的判断出现了偏差。
他原以为,凭借这片原始森林的天然迷宫——遮天蔽日的巨木、绞杀藤蔓的陷阱、深不见底的腐殖层——前头逃命的溃兵,至少能在体力耗尽前甩掉追兵。维京海盗再凶悍,在完全陌生的密林里追踪,效率也会大打折扣。至于溃兵逃出生天后,是死于野兽之口还是饥渴交迫,那是后话,至少眼下他们能争得一线喘息之机。
然而,他低估了猎物与猎手的本质差距。
密林确实严重限制了远程武器的发挥——海盗们习惯使用的弓箭,在层层叠叠的枝叶和复杂地形下,射程和准头都大打折扣。但更要命的是,溃逃的大多数,不过是些吓破了胆的农夫、商贩,或许有几个见过血的护卫,但绝非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们的体力在亡命奔逃中飞速流逝,恐惧像毒藤般缠绕着心肺。反观追杀的维京海盗,那是真正的杀戮机器。他们筋骨强健,意志如铁,早已习惯了长途奔袭和血腥搏杀。密林的阻碍对他们而言,不过是需要多劈几斧、多绕几步的麻烦,远非不可逾越的天堑。他们像一群经验丰富的森林狼,凭借蛮力和凶性,硬生生在绝境中撕开了一条血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压抑中悄然流逝了近二十分钟。当杨建国背负着两件沉甸甸的简易鳞甲,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摸到他们藏身的橡树根后时,局面已急转直下。
杨亮透过珊珊紧握的手机屏幕,清晰地看到:落在最后的四名溃兵,已被如狼似虎的海盗扑倒在地。绝望的哭嚎和残忍的狞笑混杂着传来,斧刃砍进骨肉的闷响令人牙酸。前面仍在拼命奔逃的,只剩下四五道踉跄的身影,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而追在他们身后的海盗,依旧有十数人之多,如同跗骨之蛆,距离在不断拉近。杨亮的心沉到了谷底——照这个势头下去,最多再过一刻钟,这最后几个活口也难逃被俘或屠戮的命运。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已有几个海盗在砍杀溃兵之余,开始警惕地扫视四周。他们的目光,不止一次地落向了那条作为杨家营地天然屏障的支流小河!
“爹!”杨亮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绷紧的弓弦,带着难以抑制的焦灼,“情况比想的糟!他们快被屠光了!而且…有海盗注意到小河了!”他指着屏幕上那几个警惕张望、手指隐隐指向小河方向的身影,“保不齐他们下一步就会顺着河岸往上摸!营地…小诺她们…”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握着反曲弓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弓弦的张力仿佛在催促他立刻射出那支蓄势待发的箭。
杨建国迅速扫了一眼珊珊递过来的手机屏幕,又极快地探出头,用肉眼确认了河滩和密林边缘的混乱态势。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评估了敌我态势、距离和地形。他一把按住杨亮几乎要抬起的弓臂,力道沉稳而坚决。
“沉住气!”杨建国的声音低沉而冷硬,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杨亮躁动的心上,“现在冲出去,就是送死!暴露了位置,咱们这点人,不够那群疯狗塞牙缝的!”他目光扫过紧张得脸色发白的萨克森姐弟,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他们还没发现咱们的藏身点!所以我忍到现在!”杨亮急促地反驳,胸口剧烈起伏,“可再不动手,等他们真摸到小河上游,发现了咱们开垦的田地、冒烟的屋子…那就全完了!必须趁现在他们还被溃兵和地形缠着,先下手为强,打掉那个领头的,制造混乱!”
“强?拿什么强?”杨建国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的老兵特有的残酷冷静,“你以为还是上次‘树袭’?那是黑夜,是埋伏,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现在是白天!是开阔林地!对方人数是咱们五倍不止!你那反曲弓射得再快,能一次放倒几个?我的重弩架起来就得找支撑,射一箭就得半天!珊珊和埃尔克的轻弩,在混战中能有多大用?”他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杨亮一厢情愿的冲动。
他喘了口气,目光死死盯着杨亮几乎喷火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有力:“亮子,听爹的!硬拼是下下策!打赢了又如何?咱们五个人,谁敢保证不挂彩?伤一个,秋收怎么办?珊珊伤了,谁管后勤?弗里茨折了,谁干重活?更别提暴露营地的后果!咱们输不起!要打,也得等到天黑!像上次一样,利用咱们的‘眼睛’,他瞥了一眼手机、利用黑暗、利用他们对地形的不熟!打埋伏,打冷箭!用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战果!现在冲出去,不是勇敢,是莽撞!是拿全家人的命去赌!”
杨建国的话语,如同沉重的冰锤,一下下敲打在杨亮沸腾的杀意上。他强迫自己再次看向手机屏幕:溃兵又倒下了一个。海盗的狂笑清晰可闻。那几个注意到小河的海盗,似乎正聚在一起,指着上游方向争论着什么。每拖延一秒,风险都在指数级增加。父亲的分析冰冷而残酷,却又无懈可击。硬拼,胜算渺茫,代价难以承受。等待黑夜,是利用己方科技优势和战术经验的最佳选择,但同样意味着巨大的不确定性——海盗会不会在白天就摸上来?溃兵会不会有人慌不择路逃向营地?
两种选择,都通向未知的深渊。杨亮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弓弦勒进指腹的痛感,提醒着他手中掌握着毁灭的力量,却不知该何时、向何处释放。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最终,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杀意,在父亲沉凝如山、不容置疑的目光下,被强行压了回去。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扣在弦上的手指,松开了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箭,依旧搭在弦上,引而不发。但那份决绝的杀机,暂时被更沉重的、关乎整个营地存亡的冰冷计算所取代。他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困兽,只能潜伏在阴影里,眼睁睁看着危机步步紧逼,等待那或许永远等不来的、属于黑夜的狩猎时刻。每一秒的煎熬,都如同在烧红的铁砧上煎熬。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淬炼过。杨亮感觉自己握弓的手指关节都僵硬发痛,牙关咬得腮帮子酸胀。他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场血腥的尾声,胸中的焦灼如同滚烫的岩浆,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射出去!只要指头轻轻一松,那支蓄满毁灭力量的箭矢就能撕裂空气,狠狠钉进那个疤脸头目的后心!这个念头疯狂地诱惑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