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递给乔治的那块烤地瓜,是他在前一日傍晚返回营地时特意带上的。在河岸高地的潜伏哨位坚守的几天里,这便是他果腹的干粮之一。地瓜早已凉透,外皮失去了刚出炉时的焦脆,内里温润软糯的口感也变得有些板结,甜香也不如新鲜时那般热烈扑鼻。
然而,这丝毫未减乔治品尝时的惊喜。这地瓜的品种,本就是经过现代农业精育的优质烤薯种,糖分含量远非这个时代任何天然的根茎作物所能比拟。尽管经过两三代的自然繁育,其性状已有微小的退化,甜度与口感比最初有所衰减,但那份积淀在薯肉中的、近乎奢侈的甘甜,依旧浓稠得化不开。
对于乔治而言,这简直是颠覆认知的味觉体验。他过去人生中所熟悉的甜味,最多来自于稀有的蜂蜜、偶尔觅得的野果或价格昂贵的西亚蜜枣,无不带着粗粝的自然风味或发酵感。而这地瓜的甜,是如此纯粹、温厚、绵密,几乎带着某种“不自然”的完美,瞬间征服了他的味蕾。
“这……这真是……”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能又咬下一大口,细细咀嚼,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每一次与这些赛里斯人的接触,似乎都能刷新他对“好东西”的认知上限——先是精良的铁器,如今又是这神奇的“金薯”。他们对物质的创造与改造能力,深不可测。
“味道真好,但此地不宜久留。”约翰警惕地望了一眼河湾方向,尽管船只已被完美隐藏,“走吧,哥,先随我回营地。两位杨先生定然已在等候了。营地里变化不小,你正好可以亲眼看看。”
乔治却摆手示意他稍等,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别急,约翰。上次小杨先生托我留意的事,我可没忘。”他转身朝向货船,提高了些声调招呼道:“汉斯!带着你的家人下来吧!”
应声从船舱里走下来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子看上去二十出头,名叫汉斯,身材瘦高但有些佝偻,穿着打满补丁的粗麻衣,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他的妻子同样年轻,名叫格尔达,紧紧攥着丈夫的衣角,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另一只手则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
两个孩子都异常瘦小,头发是缺乏营养的枯黄色,稀疏干燥如秋日野草。他们的小脸蜡黄,眼睛显得格外大,却缺乏孩童应有的灵动光彩,只是怯生生地躲在父母身后,好奇又恐惧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和约翰这位健壮的陌生人。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得他们的实际年龄难以准确判断。
“这是从哪里寻来的人家?”乔治打量着眼前这一家四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这对年轻夫妇虽然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但神态中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沉静,与那些因恐惧而瑟缩、因绝望而麻木的流民截然不同。他们的目光里没有常见的谗媚与惶恐,反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坦然,甚至是一丝残存的、属于自由民的矜持。乔治见识过太多被苦难碾碎了脊梁的农奴,初到陌生之地无不战战兢兢,而这二人的镇定,反倒让他心生好奇。当然,长期的贫困依旧在他们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四口人都瘦得惊人,皮肤缺乏光泽,孩子们的头发干枯如草,显然是经年累月营养不良的结果。
“是在巴塞尔城碰上的,”乔治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对约翰解释道,“说起来也是可怜人。听说他们原本在阿尔萨斯那边的家乡,不知怎么得罪了当地的教区神父……具体缘由他们不肯细说,但你也知道,一旦被神父视为眼中钉,那就再无宁日了。他们在老家活不下去,只能一路逃难到了巴塞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对正轻声安抚孩子的夫妇,继续道:“可到了巴塞尔又能怎样?他们一无所有,连个保人都找不到。更要命的是,教会的关系网络盘根错节,巴塞尔的神父迟早也会从往来书信或布道交流中,得知他们‘冒犯神职人员’的前科。到那时,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是收留,只怕是更严厉的驱逐甚至惩罚。我看见他们时,他们几乎已经走投无路了。”
“所以你就把他们带来了?”约翰问道,心中已明白了大半。
在这个时代,教会的阴影虽尚未达到后世那般无孔不入、令人窒息的程度,但在法兰克与北意大利这些核心基督教区域,其影响力已然根深蒂固。得罪一位领主,或许还能逃到另一位领主的土地上苟活;但若开罪了代表上帝意志的神职人员,几乎就等于在精神与现实的双重世界里被宣判了死刑。神父们通过定期的宗教会议、频繁的信件往来以及遍布各地的修道院,构建起一张庞大而高效的信息网络。一个被某地神父标记为“罪人”或“异端”的家庭,其恶名会如同瘟疫般迅速传遍周边地区的教会,使他们无论逃到哪里,都会遭到猜忌、排斥和迫害,几乎找不到愿意接纳他们的社区。
“是啊,”乔治点了点头,语气变得务实起来,“我一看这情形,就想到了你们这儿。你们这里天高皇帝远,杨先生们看样子也根本不在乎什么本地神父的喜恶。我跟他们说了,要去的地方与世隔绝,主人强大又开明,只在乎人是否勤劳肯干,绝不会理会外面的那些教会是非。他们一听,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对于他们来说,这里不是流亡的下一站,而是能隔绝过去一切麻烦、真正重新开始的避难所和希望之地。所以你看,他们虽然虚弱,但眼里有光,因为他们是怀着期盼来的。”
约翰听闻这一家四口的遭遇,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强烈的同情。他早已看透了那些道貌岸然的神父们贪婪狡诈的本性——他们口口声声宣扬着主的仁爱,行的却是横征暴敛、欺压良善的勾当。他在这家人沉默而隐忍的神情中,仿佛看到了无数在教会阴影下艰难求生的普通人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