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深处的黑暗,像某种黏稠的液体,正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
水滴声不再是精准的秒针,而是变成了某种低沉的呓语,回声在狭窄的岩壁间来回碰撞,拉扯出长长的、鬼魅般的尾音——那声音里还裹着一丝极细微的、类似老式示波器扫描线移动的“嘶…嘶…”声,仿佛黑暗本身正在呼吸。
李炎关掉了手电。
他一只手提着那个装有生物芯片的密封盒,盒子的棱角硌着指关节,带来一阵轻微的钝痛;金属外壳沁着冷汗,在指尖留下微涩的咸腥与冰凉的触感。
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蜷曲、张开,像是在捕捉空气中看不见的尘埃——可指腹分明蹭过一缕游丝般的阴寒气流,带着铁锈与臭氧混合的微刺气味,擦过皮肤时激起细小的战栗。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种纯粹的黑暗。
左眼那圈淡金色的光晕和右眼深不见底的漆黑漩涡,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光源;视野边缘泛起幽微的重影涟漪,像隔着一层被体温烘暖的薄冰。
岩壁冰冷潮湿,伸手触摸,能感觉到粗糙的石质纹理下,似乎有另一层更平滑、更规则的线条——指尖划过时,传来一种奇异的滞涩感,仿佛抚过凝胶覆膜的硅晶基板;再往下压,指腹竟微微陷进一道温热的缝隙,蒸腾着微弱却持续的、类似旧电路板通电后的余温。
不是自然形成的,是刻上去的。
一半是某种看不懂的古老铭文,笔画繁复,带着一种原始的、蛮荒的力量感,凹痕深处渗着暗红褐斑,凑近时能闻到陈年朱砂混着铁锈的腥甜;另一半则是细密如蛛网的现代电路蚀刻,在李炎的重瞳视野里,这些电路正以极低的频率,幽幽地闪烁着微光——每一次明灭,都同步牵动耳道内一阵极轻的“嗡”鸣,像蜂群振翅掠过颅骨内壁。
前朝的祭坛,乌托邦的科技。
它们像两种畸形的藤蔓,在这里纠缠共生。
胸口忽然传来一阵灼热,隔着几层布料,烫得皮肤发紧——那温度并非均匀扩散,而是呈放射状脉冲,每一下都像心跳般撞在肋骨上,震得喉头微麻。
是那枚警徽。
一道几乎透明的、带着斑驳光影的身影,在前方三米处缓缓凝聚。
轮廓模糊,但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警服,李炎绝不会认错——肩章边缘磨损的毛边、肘部两处补丁的针脚走向,甚至领口第三颗纽扣上一道细微的划痕,都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陈警官的魂体比上一次更加稀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可当李炎下意识屏住呼吸时,却听见自己耳中骤然响起一声极轻的、湿漉漉的“滴答”——是魂体边缘逸散的光粒坠地时,在寂静里溅起的听觉幻象。
“再往前一百米,就是第七室的入口。”他的声音直接在李炎脑海里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还夹杂着细微的电流“滋滋”声,而那“滋滋”声的节奏,竟与岩壁电路的明灭完全同频;更深处,还叠着一缕几不可察的、孩童哼唱走调童谣的残响,断续飘来,又倏忽湮灭。
陈警官抬起手,那只几乎完全由光影构成的手掌里,托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钥匙。
钥匙递过来,没有实体,却在李炎掌心留下了一丝真实的、转瞬即逝的温热——那温度像一小簇将熄未熄的炭火,烫得皮肉微微一缩,随即化作指尖酥麻的微颤,顺着神经一路窜上小臂。
“这是我当年没来得及交出去的结案报告柜的钥匙……”陈警官的声音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疲惫,“报告里,有‘乌托邦’的第一个名字。”
李炎握住那股残存的温热,喉结滑动了一下;口腔里泛起铁锈味,是方才咬破的舌尖在无声渗血。
他忽然明白了,这位值得尊敬的老前辈从未真正死去,他是用自己最后那股不肯熄灭的信念,像一枚楔子,死死卡在了系统庞大的齿轮缝隙里。
“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声音出口,比他预想的更沙哑——声带震动时,耳膜竟同步共振出一丝尖锐的蜂鸣。
陈警官那张模糊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个微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那笑容弧度刚成形,便有数粒光点从他眼角簌簌剥落,在坠地前0.3秒,短暂显影为一只微缩的、复眼结构的瞳孔虚像,旋即溃散。
“因为只有当你不再依赖它给出的答案时,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审判者。”
“记住,小李,规则可以伪造,但人心不能。”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如被风吹散的烟尘,化作无数光点,尽数没入李炎胸口的警徽。
灼热感瞬间消失,警徽恢复了冰冷的常温——可那金属表面,却残留着一瞬极淡的、类似雨后青苔的湿润凉意。
李炎缓缓握紧拳头,那股温热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掌心;汗液与铜锈的微涩气息,固执地黏在指缝里。
他低声开口,像是在对这无尽的黑暗发誓。
“这一章,由我执笔。”
回到工匠坊时,天还没亮。
许阿婆已经集结好了一支队伍。
周美玲站在最前面,她身后是五个从下城区挑出来的年轻人,眼神里带着一种亡命徒般的狠厉,手里紧紧攥着改装过的电击棒——橡胶握把被汗水浸得发亮,电流在金属尖端噼啪跳动,散发出焦糊与臭氧的刺鼻气味。
角落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瘦弱青年正飞快地敲击着键盘,他是陈昊,警局档案科的技术员,此刻正通过一台加密设备远程接入全市的交通信号系统;屏幕幽光映在他镜片上,像两片浮动的、数据奔涌的深潭。
李炎刚进门,通讯器就响了,里面传来林小雨清脆但冷静的声音:“林科长加密频道传来一声轻笑:‘叫他药王,他爱听这个。’接着才切入正题:药王回话了。他说,只要主脑核心停机十分钟,他就能在物理层面切断所有‘容器’的神经链路绑定。”
李炎走到那张巨大的城市地图前,将手里的芯片“咔哒”一声插入投影仪的卡槽。
幽蓝色的光束投射在墙上,地下管网的结构图瞬间亮起,其中一个红点在玄武河底的位置疯狂闪烁——光点边缘,正以毫秒级频率析出细碎的、与岩壁电路同源的幽蓝噪点,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
第七室。
“我们的目标不是摧毁它。”李炎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是接管它——用‘真相重构’的权限,彻底覆盖它的底层逻辑。”
“我们不怕死。”周美玲突然上前一步,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但我们得知道,赢了之后,谁来保护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