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盆泼翻的墨汁,把整个秦家峪都浸透了。
村西头的知青点,那间土坯房里,煤油灯的火苗“噼啪”作响,在墙上投下两个摇摇晃晃的影子。
娄小娥坐在炕沿上,手里捧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的热水已经不怎么烫手了,可她还是一口都没喝。
她脑子里,全是刚才苞米地里那一幕。
许大茂那张惊恐又猥琐的脸,周山那像铁塔一样堵死所有去路的背影,还有那些庄稼汉手里泛着冷光的铁锹和镐把……
那股子生猛又原始的野性,让她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娄姐姐,喝口水,压压惊。”
周桃把一个烤得焦香的红薯掰开,热气腾腾的黄瓤递到她面前。
“我六哥说了,这种没溜儿的货色,不值得你为他肝儿颤。”
又是他……
周野。
娄小娥接过红薯,指尖触到那股温热,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稍稍松了些。
她忽然明白,今晚这一切,根本不是什么巧合。
从周桃恰到好处地送来热水,到周山他们神兵天降般地出现……
这背后,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
而那个下棋的人,此刻正躺在周家的土炕上,怕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个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响。
紧接着,是村长王长贵那带着点谄媚的嗓门。
“许放映员,您慢走,这事儿……这事儿就是个误会,啊?天黑,眼神儿不好,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不是?”
娄小娥的眉头瞬间皱紧。
许大茂……被放了?
她和周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
周桃快步走到窗边,扒着窗缝往外瞧。
月光下,许大茂正从村长王长贵手里接过他的帆布包,虽然衣衫不整,脸上还有点擦伤,但人确实是囫囵个儿的。
王长贵点头哈腰地,还往他兜里塞了包什么东西。
“他……他怎么就给放了?”周桃气得小脸通红,“他那可是耍流氓!该送派出所的!”
娄小娥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虽然不谙世事,但也知道,这世上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她想起了周野白天说的那句话。
“我的‘草木灰’比他许大茂挂在嘴边的‘盘尼西林’拳头硬,那我就是道理!”
在秦家峪,周野的拳头硬,所以他是道理。
可出了秦家峪,许大茂那个“轧钢厂正式工”的身份,还有他兜里揣着的票子,就是更硬的道理。
“他给了村长两条‘大前门’,又塞了二十块钱。”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冷不丁地从门口传来。
姐妹俩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周野的大哥周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像尊门神似的立在了门口。
他手里,还拎着那根能开瓢儿的沉重车把式。
“小六让我过来看看。”周山瓮声瓮气地说,眼神扫过娄小娥那张煞白的脸,“他说,耗子是逮住了,但打耗子也得看主人。那姓许的在轧钢厂有点小关系,王长贵不敢得罪死。”
“就……就这么算了?”周桃不甘心地跺脚。
“算了?”
周山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有点瘆人。
“我弟弟说了,咱秦家峪不兴‘算了’这俩字。”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院外那个正准备撒丫子开溜的背影。
“六爷的道理,是杀人要诛心。”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跨出院门,几步就拦在了许大茂跟前。
许大茂刚松下去的那口气,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儿,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你……你还想干嘛?我都给钱了!王村长都说这事儿揭过去了!”他色厉内荏地尖叫道。
周山没动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看一只臭虫。
“孙zei,”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塞进许大茂的衣领里,“我家小六让我给你带个话。”
“他说,你那点破事儿,他懒得管。”
“但秦家峪这地界儿,不是你这种青皮该撂蹦子的地方。”
“轧钢厂的放映员,是吧?听着挺拔份儿。可你要是再敢踏进我们村一步,下回,就不是让你破财这么简单了。”
周山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像冬日里的冰碴子。
“他会让你知道知道,嘛叫‘工作’,嘛叫‘饭碗’,又是怎么没的。”
许大茂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话里的威胁,太他妈赤裸裸了!
一个乡下泥腿子,一个病秧子,他凭什么?他敢?
可一对上周山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他所有的侥幸和嘴硬,瞬间被碾得粉碎。
他信了。
那个叫周野的病秧子,真能干出这种事来!
“滚吧。”
周山像挥苍蝇一样摆了摆手。
许大茂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夜色里。
屋子里,娄小娥站在窗边,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着周山那如山般可靠的背影,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才是周野的手段。
不动手,不见血。
三言两语,就精准地掐住了许大茂的命门,让他跌了最大的份儿,让他往后一辈子都得绕着秦家峪走。
这比打他一顿,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