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跟打磨过的刀子似的,专往南锣鼓巷贾家那纸糊窗户的破洞里钻。
“呼啦——呼啦——”
屋里那盏挂在电线头上、只有十五瓦的灯泡儿,被吹得光影乱晃,把墙上人影照得跟鬼魅似的。
空气里混着一股子熬半个月的药渣子馊味儿,还有墙角那股子散不掉的霉味儿,熏得人嗓子眼直发痒。
秦淮茹端着一个掉大块瓷釉、露出黑铁胎的搪瓷碗,木着脸走到炕边。
“哐”的一声,碗墩在油腻腻的炕桌上。
碗沿儿磕在桌上,震得里面清汤寡水的玉米糊糊,漾起一圈圈涟漪,晃出她那张没有半点血色的脸。
“吃吧。”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硬得像屋外冻三天的冰坨子。
炕上,贾东旭一双眼窝深陷进去,就那么直勾勾地瞅着熏得漆黑的房梁,也不知在瞅啥。自从在轧钢厂出事儿、腿废之后,他就跟被人抽魂儿似的,一天到晚这么躺着,除吃喝拉撒,就是个活死人。
里屋的棉门帘子猛地一挑,贾张氏那肥硕的身子跟头发面的馒头似的挤出来。
她一眼就瞟见炕桌上那碗糊糊,一双三角眼当即就竖起来,嗓门儿跟破锣配砂纸似的,剌得人耳膜生疼。
“秦淮茹!你就给我儿子吃这个?你安的什么心!”
她一把抢过碗,伸出个指头在里面搅了搅,提起来,连点米星子都挂不住。
“你自个儿瞅瞅!这稀得都能当镜子照!里面能捞出个屁!你是存心想饿死我儿子,你好拍拍屁股改嫁,找个野男人是不是?你个丧门星!”
秦淮茹眼皮都没撩一下,手里捏着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抹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桌角,仿佛那上头的陈年油垢比贾张氏的叫骂还重要。
“家里缸底儿都让耗子给舔干净,你昨儿个拿去换鸡蛋的那半袋棒子面儿,是最后一捧。”
“你!”贾张氏被噎得满脸肥肉一哆嗦。
她下意识地瞥眼炕上毫无动静的儿子,心虚一秒,立马又把枪口对准秦淮茹,唾沫星子喷得满天飞。
“我不管!我儿子是为公家受的伤!是光荣的工伤!凭什么就得喝这清汤寡水?”
“你娘家不是在秦家峪吗?你个死人,不会回去借啊?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家里杵着!我可听说,你们村现在出了个‘活神仙’,姓周的那个!那钱多得都烧得慌!你回去,从他家指甲缝里随便抠出点儿,都够咱们家嚼谷一年的!”
“秦家峪”……“活神仙”……周野……
这几个字,像几根烧红的钢针,又准又狠,一下全扎在秦淮茹的心尖儿上。
她捏着抹布的手,猛地攥紧,青筋在手背上暴起。
前几天,她确实回去了。
她本来想着,怎么着也有小时候那点情分在。那个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老跟在她屁股后头,怯生生喊她“淮茹姐”的少年,如今一步登天,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在泥潭里,见死不救吧?
可她连周家的院门都没敢进。
那院门,如今换成刷着红漆的崭新大门,门槛高得能顶到天上去。
她就像个要饭的,只能缩在村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后头,看着一辆又一辆屁股后头印着“解放”两个字的大卡车,轰隆隆地往周家院里开。车斗上卸下来的,是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白得晃眼的精面,一麻袋一麻袋的大米,还有一扇一扇挂着白花花肥油的整猪。
村里人来来往往,脸上都挂着笑,是那种从心窝子里满出来的、油汪汪的笑,晃得她眼晕,心里发酸。
她瞅见周家大嫂王素芬,叉着腰,跟个女将军似的,扯着嗓门指挥人卸货,那份神气,搁以前给她十个胆子都不敢想。
她瞅见周家五姐周桃,穿着身崭新的蓝色卡其布干部装,正跟几个戴眼镜的城里人说话,时不时还蹦出几句她一个字也听不懂的洋文。
她甚至,远远地,也瞅见周野。
他就跟个地主老财似的,整个人陷在院子当中的摇椅里,身上盖着一张她只在画报上见过的、火红火红的狐狸皮褥子。而他旁边……旁边是那个姓娄的资本家小姐,正把一个剥得干干净净、晶莹剔透的橘子,一瓣一瓣,亲手喂到他嘴边。
更让她心里“咯噔”一下的,是那个金头发蓝眼睛的洋婆娘,居然也坐在旁边,捧着本画报,正一脸崇拜地跟周野说着什么。
三个人的画面,在冬日的阳光下,暖洋洋的,刺眼得很。
那一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秦淮茹的眼珠子上,烫得她心里那点仅存的念想,都化成了一股青烟。
她没脸再待下去,捂着脸,扭头就跑,像个被人从宴席上撵出来的野狗。
……
“你倒是说话啊!你个扫把星!一天到晚蔫不出溜的,想咒死谁呢?”
贾张氏的骂声把她从那扎心的回忆里拽回来,“当初真是瞎我的眼,怎么就让我儿子娶你这么个不中用的玩意儿!一点忙帮不上,就知道吃我们贾家的,喝我们贾家的!连个蛋都下不出来!”
“我没本事?”
秦淮茹像是被人狠狠抽一鞭子,猛地抬起头。她那双原本还算清秀的眼睛里,此刻布满红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