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爷家在么?邮局的!有信!一封从……港岛来的航空信!”
邮递员那扯着嗓子的吆喝声,穿透厚重的门板,狠狠扎进堂屋里每一个人的心脏深处。
屋里那股子因为分红而烧到沸腾的火热劲儿,像是被一桶腊月里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兜头浇下。
“滋啦”一声,连烟儿都没冒一个,
“咣当!”
大哥周山手里的搪瓷缸子没拿稳,摔在青砖地上,磕掉一大块瓷,水混着茶叶淌一地。
二哥周河刚揣进怀里、还带着体温的钱,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一个激灵,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
周铁梁手里的旱烟锅子没有掉。
它只是从那双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微微颤抖的手中,一点一点,无声地滑落,砸在地上,崩起一撮死灰。
他那张刚喝过酒、泛着红光的老脸,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从红到白,再从白到青,最后定格成一种如同墙上石灰般的死灰色。那双看过尸山血海、炸过县城碉堡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的不是惊恐,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
在这个年头,“港岛”这两个字,对他们这种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来说,不叫地名,那叫“特务窝”、“阎王殿”!谁家跟那地方扯上丁点关系,就等于主动把全家的脑袋,整整齐齐地码在铡刀底下,就等着人家哪天心情不好,落下来听个响儿!
“天杀的……这是哪个天杀的要害咱们老周家啊!”
赵玉梅的嗓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发出的声音尖利而嘶哑,充满野兽般的惊惶。她猛地扑向桌上那座红彤彤的钱山,双手像搂柴火一样,疯似的把一捆捆“大团结”往自己怀里划拉,嘴里颠三倒四地念叨着:“埋起来!快!都埋到后院老槐树底下!这是催命符!这是要抄家杀头的铁证啊!”
她吓得魂儿都飞了,只觉得这满满一箱子钱,不再是全家的底气,而是一箱子炸药,随时能把周家炸得粉身碎骨!
“咱家……咱家在那边可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亲戚都没有一个啊!”大嫂王素芬一屁股瘫坐在地,脸色煞白,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
周野,依旧懒洋洋地靠在那把吱呀作响的太师椅上,甚至还旁若无人地打个长长的哈欠,眼角硬是挤出两滴生理性的泪水。
他伸出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揉揉太阳穴,拍拍老娘那抖得跟筛糠似的手背,开口。那调调儿,轻飘飘的,跟他妈说今儿晚上吃窝头还是贴饼子一个味儿。
“娘,您这是干嘛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搁这儿给我提前演练哭丧呢。”
他站起身,无视全家人那几乎能把他凌迟的目光,踱到门口,一把拉开门栓。
“吱呀——”
门外冷风灌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一阵狂舞,将屋里众人扭曲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群魔乱舞。
门口,邮递员正扶着他那辆漆都快掉没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可一见开门的是周野,立马跟屁股底下安弹簧似的,人“噌”地一下站得笔直,满脸堆笑,那笑容里带着三分敬畏,七分谄媚,活像旧社会里见东家的大掌柜。
“六爷!您老的信!”他双手捧着那封带着蓝白红三色镶边的航空信,恭恭敬敬地递过来,,“您瞧,还是坐飞机来的,金贵着呢!”
信封上,一行漂亮的英文花体字下,收信人龙飞凤舞地写着:秦家峪,周野先生。
寄信地址,港岛中环。
周野接过信,用指尖在那几个烫金的英文字母上轻轻一弹,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懒声道:“辛苦了。天冷,进屋喝口热水?”
“哎哟!不敢不敢!不辛苦不辛苦!”邮递员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能为六爷您跑腿,那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您忙,您忙,我这就走!”
说完,点头哈腰地跨上车,一溜烟跑了,那背影像极刚得赏钱的店小二。
周野“砰”的一声关上门,隔绝外面的寒风。
他一转身,就迎上十几道要将他射穿的目光。
“老六!”周铁梁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跟爹说实话……这、这到底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催命符?”
“爹,您这话说的,多跌份儿啊。”
周野嗤笑一声,晃悠到八仙桌边上,根本没理会那封信,反而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水,呷了一口。
“啧,茶叶都凉了。”他咂咂嘴,这才慢悠悠地把那封信举起来,对着煤油灯的光亮,眯着眼看了看。
“瞧你们这点儿出息,一个个吓得跟见阎王爷似的。天塌下来了?”
他没撕信,反而把信封凑到鼻子底下,夸张地闻闻。
“嗯……一股子资本主义的铜臭味儿。看来不是地府来的公文。”
他这番插科打诨,非但没让气氛缓和,反而让周家人更加“肝儿颤”。
“老六!你别耍滑头!”周山急得满头大汗,“这都火烧眉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