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南国边陲。
“哐当——!”
绿皮火车一声长长的嘶鸣,终于停稳。
车门一开,一股混着咸腥海风、鱼干馊味和漫天黄土的气息,如同一个大逼兜,狠狠扇在每个刚下车的旅客脸上。
娄小娥刚迈出车厢,脚下踩着的就不是京城平整的水泥站台,坑坑洼洼、还带着水洼的泥地。她那双擦得锃亮的小皮鞋,沾上一层黄泥。
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眼前哪有什么“经济特区”?
一望无际的甘蔗地和菜田,远处零零星星几个正在施工的脚手架,像几根戳在地上的烂骨头。一条土路从脚下延伸出去,路上跑的除几辆冒黑烟的“解放”大卡,就是叮叮当作响的二八大杠。
“我的天爷……这、这就是鹏城?”娄小娥身边,一个同样从京城调来的干部,手里的公文包“啪”地掉在地上,嗓音都变调。
这落差,比京城楼上直接掉进护城河里还大!
周野跟在后头,双手插兜,慢悠悠地晃出来。他非但没嫌弃,反而跟抽大烟似的,闭着眼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享受的表情。
“地道!”他咂咂嘴,“听见没,媳妇儿?这空气里,全是钱响动儿的声音,还带着一股子野蛮生长的骚气,提神醒脑!”
娄小娥又好气又好笑,刚想说他两句,一辆灰绿色的吉普“212”就跟头野驴似的,颠簸着冲到站台前停下。
车上跳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四个兜的干部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皮笑肉不笑地迎上来。
“哎呀,娄副主任吧?可算把您给盼来啦!我是办公室的副主任,吴光耀。”
他嘴上客气,眼神却上下打量着娄小娥,看到她脚上的泥点子时,嘴角闪过藏不住的轻蔑。
“欢迎欢迎,欢迎京城的同志来咱们这鸟不拉屎……哦不,来咱们这块热土上支援建设!”吴光耀握住娄小娥的手,绵软无力地晃一下就松开,转而热情地跟旁边几个男同事寒暄起来,直接把娄小娥晾在一边。
一股无名火从娄小娥心底“噌”地冒起来。
这就是王部长说的那个“等着摘桃子”的?这下马威,给得够直接啊!
周野懒洋洋地走上前,正好挡在吴光耀和别人中间,掏着耳朵,冲他咧嘴一笑:
“我说这位……吴主任是吧?你这眼神儿不太好使啊。我媳妇儿,特区招商办的正印先锋官,你把她撂边上,跟这帮扛行李的聊得热火朝天,几个意思啊?看不起我们家女人,还是看不起给你派活儿的上面?”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跟淬毒的冰碴子似的,又冷又扎人。
吴光耀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没想到这个跟在后头、看着像家属的年轻人,嘴巴这么冲!
“这位同志,你又是哪位?”吴光耀官腔端得十足。
“我?”周野指着自己鼻子,笑得更欢,“我就是个吃软饭的。这不,跟着我们家‘娄副主任’,来开开眼,看看传说中能点石成金的特区,到底是怎么个穷横法儿。”
“噗——”旁边几个干部没忍住,差点笑出声。
吴光耀一张脸涨成猪肝色。
他这是被一个“吃软饭”的,当众给下脸子!
“哼!既然是家属,就少掺和工作上的事!”吴光耀拂袖上车,“娄副主任,办公室条件简陋,招待所也紧张,今晚你……就先跟办公室的女同志挤一挤吧!”
这是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娄小娥的脸“刷”地白了。她不怕苦,但她怕这种当众的羞辱!
她刚要开口,周野却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对着吉普车的屁 股,慢悠悠地喊一句:
“得嘞!您忙您的。我跟我媳妇儿,不住那破招待所,嫌掉价。我们自个儿找地方。”
说完,他拉着娄小娥,头也不回地走向另一辆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那是他早就用“外汇券”提前租好的。
看着吴光耀那辆破吉普冒着黑烟消失在土路尽头,娄小娥心里又慌又乱:“周野!你……咱们人生地不熟的,晚上住哪儿啊?”
“住哪儿?”
周野发动汽车,吉普车发出一声欢快的轰鸣。他一脚油门,车子在土路上画出一道嚣张的弧线,稳稳地超过吴光耀的破车。
他摇下车窗,冲着旁边车里目瞪口呆的吴光耀,比个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