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城,特区招商办公室。
会议室里,那台从供销社好不容易淘换来的“华生”牌吊扇,正“嘎吱嘎吱”地玩命转着,吹出来的风却半点不凉快,反而把空气里那股子咸腥、汗臭和廉价茶叶沫子的味道搅和得更加浓郁。
“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闷热。招商办副主任吴光耀“啪”地一拍桌子,震得搪瓷茶杯里的茶叶梗子都跳起来。
他瞪着主位上那个从京城空降下来、漂亮得不像话的娄小娥,眼神里的轻蔑和敌意几乎不加掩饰。
“娄副主任,我承认您在京城见多识广。但这里是鹏城,是前线!我们现在等米下锅,每一分钱都要掰成八瓣花在刀刃上!”
吴光耀扬着手里的那份投资计划书,像挥着一张讨伐的檄文。
“结果呢?您带来的第一笔什么‘天使投资’,居然是花五十万,去修一条鸟不拉屎的土路?五十万!同志们,这能建一个年产十万块电子表的元件厂!能给国家赚多少外汇?”
他这话极具煽动性,会议室里其他几位本地干部立刻交头接耳,看向娄小娥的目光也变得怀疑和审视。
这京城来的“资本家小姐”,怕不是个纸上谈兵的草包?
娄小娥端坐不动,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优雅。她甚至还有闲心,用杯盖轻轻撇去茶水上的浮沫。
她越是镇定,吴光耀心里的火就烧得越旺。
他今天,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个女人的威信彻底打掉!
“还有!”吴光耀加重语气,阴阳怪气地笑道:“用未来五十年的商铺租赁权去换?娄副主任,您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啊!这地现在是荒的,可谁知道以后呢?这不就是拿国家的未来,去给您那位‘周顾问’的私人实验室送人情吗?”
他刻意加重“周顾问”三个字,话里的暗示,在场的人谁听不出来?
——这就是以权谋私,假公济私!
“吴主任,”娄小娥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冰珠子掉进滚油里,让嘈杂的会议室安静下来,“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这个道理,村里的老乡都懂,您不懂?”
“你——!”吴光耀被噎得脸上一红。
娄小娥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道:“工厂是要建,外汇也是要赚。可路都没有,机器怎么运进来?产品怎么运出去?靠肩膀扛吗?”
她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那股子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场,压得人喘不过气。
“更重要的是,这份投资,代表的是一种‘信任’!在所有人都还在观望、在怀疑我们特区能不能搞成的时候,有人愿意拿出真金白银,投给我们最不显眼、最不赚钱的‘基础设施’。这份魄力,这份远见,难道不比区区五十万人民币更金贵吗?”
“说得比唱得好听!”吴光耀冷笑,“远见?我看是外行人的痴心妄见!娄副主任,您别跟我们扯这些虚头巴脑的。我就问一句,你那位当‘顾问’的丈夫,他到底懂不懂经济?一个在乡下摆弄花花草草的,也敢来指导国家经济建设?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话,已经不是工作分歧,而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
娄小娥的脸色,终于沉下来。
就在她准备发作时,会议室那扇破木门,被人“吱呀”一声,不紧不慢地推开。
一个懒洋洋的身影倚在门框上,手里还拎着一网兜刚从海边买来的螃蟹,活蹦乱跳的。
不是周野是谁?
他冲屋里众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却跟刀子似的,直直剐在吴光耀脸上。
“哟,开会呐?我说怎么大老远就听见有狗在这儿叫唤,吵得我脑仁儿疼。”
“你……你是什么人?谁让你进来的!”吴光耀又惊又怒。
“我?”周野掏掏耳朵,迈步走进屋,浑身上下那股子“爷就是来砸场子”的嚣张劲儿,让室温都降几度,“我就是那个在乡下摆弄花花草草的,那个不懂经济的,吃软饭的……家属。”
他每说一个身份,就往前走一步,最后站定在娄小娥身边,把螃蟹往桌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
“吴主任是吧?”周野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媳妇儿,是上面派来的正印先锋官。你不好好配合工作,反倒在这儿搞起‘一言堂’,当众给她穿小鞋,几个意思啊?看不起我们家女人,还是看不起给你派活儿的上面?”
“你……你放肆!这是我们内部工作会议!你一个家属,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吴光耀色厉内荏地吼道。
“资格?”周野嗤笑一声,像似听到天大的笑话。
他转头看向自家媳妇儿,低声道:“跟这种眼窝子比针尖儿还小的货掰扯,掉价。按b计划来。”
娄小娥会意,心里那点火气瞬间消散,取代的是一种看好戏的从容。
她从随身的公文包里,不紧不慢地拿出一样东西。
一本硬皮的、印着“credit suisse”(瑞士信贷银行)字样的支票簿。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娄小娥“啪”的一声,将支票簿拍在吴光耀面前的桌子上,动作优雅,力道却不小。
“吴主任,”她红唇轻启,声音清冷而悦耳,“你不是嫌五十万人民币的投资太小,像过家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