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区里,陈向东手里提着的那盒“稻香村”点心,像块烧红的炭,一路烫到他家楼下。站在家门口,他做了个深呼吸,又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子,才掏出钥匙开门。
屋里飘着炝锅的油香,是妻子在做他爱吃的回锅肉。他心头一热,但抬眼看见妻子张秀兰背对着厨房门口,背影紧绷,又瞬间把那点热气压下去了。
“回来了?”张秀兰没回头,声音平平的。
“嗯,回来了。给小军买了点他爱吃的山楂锅盔,还有你喜欢的枣泥方酥。”陈向东把点心盒子放在桌上,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
“放那儿吧。”张秀兰还是没回头,锅铲在铁锅里翻动,声音有点响。
陈向东心里叹口气,知道没那么容易过关。他没进里屋去看儿子,而是挽起袖子走进厨房:“我来洗菜。今天单位事儿忙完得早,顺道就买了。”他试图用一种家常的、不刻意讨好的语气。
张秀兰动作顿了一下,没说话,但也没阻止他。
厨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锅里的“滋滋”声和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陈向东笨手笨脚地洗着生菜,菜叶上的水珠甩到了案板上。他看着妻子的背影,头发用旧发箍随意箍着,后脖颈那儿有点细密的汗。她比他上回注意时,好像瘦了些。
“今天……跟小军老师通电话了。”陈向东开口,打破了沉默。
张秀兰翻菜的手停住了,没回头,等着下文。
“老师说他挺聪明的,就是最近心思有点浮躁,上课老走神,几次小测验成绩不稳定。主要是……心里有事儿,压力大,不是学不进去。”陈向东尽量复述着老师的话,没提自己心里的猜测。
张秀兰转过身,眼圈又红了,但这次带着点气急败坏的委屈:“他心里有事?他能有什么事?不就是你不着家,他心里有疙瘩吗?陈向东,你说说你,从上个项目开始,到现在的‘鲲鹏’,你哪天是正点回来的?周末加不加班?家长会你去过几次?老师问爸爸忙什么呢,我怎么说?我说爸爸忙着造大火箭,忙着造大船,没空管他?这话说出去,我都没脸!”
“是我不好,秀兰。”陈向东放下菜,看着她,声音低下来,“是我的问题,忙工作昏了头,家没顾上,儿子没顾上,让你一个人撑着。老师说的对,他浮躁,是我这个当爹的没当好,他心里没着没落。”
他这么干脆地认错,倒让张秀兰一时语塞,准备好的话堵在喉咙里,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你光说有什么用?孩子中考就在眼前了,现在掉链子,以后怎么办?跟你似的,一辈子扑在工作上,家都不要了?”
陈向东走上前,想给她擦眼泪,被她躲开了。他收回手,沉默了一下,说:“老师建议,让我抽空,好好跟儿子聊聊。别当他是小孩,当朋友,听听他咋想的。我寻思着,光聊也不行,得让他看看,他爸到底在忙些啥,为啥忙。下周末,单位有家属开放日,我想带他去看看。”
“看啥?看你的车间?看你的图纸?他能看懂个啥?”张秀兰抹了把脸,语气稍微软了点,但还带着怨气。
“看不懂那些机器图纸,但他能看懂那些叔叔阿姨是怎么干活的,能看懂那么大个家伙是怎么从无到有的。秀兰,”陈向东顿了顿,声音更沉,“我不是不想要这个家。我是觉得,有些事,得有人去做。咱们国家,以前让人瞧不起,为啥?不就是因为腰杆子不硬,手里没家伙吗?我们现在干的这些,火箭、卫星、大船,听着玄乎,说到底,就是为了以后,咱的腰杆能更直,说话能更硬气,咱们的孩子,能在一个不用仰人鼻息的环境里长大,想学啥学啥,想干啥干啥。”
他很少说这样的话,张秀兰听得愣住了。
“小军是我儿子,我盼他好,盼他有出息。可出息不是光会考试。我想让他知道,他爸干的,不是什么见不得人、顾不了家的活,是正正经经、能让这个国家、让以后千千万万像他这样的孩子,过得更好、更舒坦的事。他要是能明白这点,心里那口气顺了,比上多少补习班都强。”
陈向东说完,厨房里安静了很久。只有锅里肉汁“咕嘟咕嘟”的声音。
张秀兰低头擦了擦灶台,半晌,才低声说:“……那你跟他说。好好说,别摆你总工程师的架子。”
“哎。”陈向东应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家属区的空地上,夕阳的余晖给地面铺上了一层暖金色。一场“国际友谊赛”正踢得热火朝天。
“这边!安德烈!传过来!”小军穿着洗得发白的跨栏背心,满头大汗,一边跑位一边用半生不熟的俄语夹杂着手势,朝着对面一个金发碧眼的半大男孩喊。
小安德烈,谢尔盖的儿子,跑得脸蛋通红,脚法竟然不错,一个假动作晃过了挡在前面的中国孩子,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一脚将球斜传出去,准确地送到了小军脚下。
“好球!”小军接球,趟了两步,在对方扑上来封堵前,拔脚怒射。球划出一道不算太标准的弧线,但角度刁钻,擦着充当门柱的两块砖头中间飞了过去,撞在后面的墙上弹回来。
“进了!进了!”小军兴奋地挥舞拳头,冲过去跟安德烈击掌。安德烈也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说:“好!射门!”
场边,几个中苏两国的孩子都在欢呼拍手。叶菲莫夫的妻子,娜塔莉亚大婶,也放下手里的毛线活,笑眯眯地鼓掌,用俄语喊了句什么,大概是“好样的”。旁边几个中国老太太,虽然听不懂,也跟着笑,有个还从口袋里掏出几块水果糖,分给跑过来的孩子。
陈向东跟张秀兰远远站在楼门口,看着这一幕。张秀兰脸上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她看着儿子在球场上生龙活虎、跟外国孩子有说有笑的样子,似乎跟那个闷头不响、成绩下滑的儿子判若两人。
“你看,他玩得多好。”陈向东轻声说,“跟那苏联孩子,话都说不利索,倒是能玩到一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