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商业发射服务联合体”那封不点名的、软中带硬的“关注函”,被李振华当成了动员令,而非紧箍咒。
“鲲鹏”项目组内部简报全文刊载了这封函,并附上了李振华的亲笔批示:“对手的诋毁,是我们价值的最好证明。用更高标准、更快速度、更好结果,让他们的‘关注’,变成对我们的‘仰望’。 ”
批示用词很重,但也很提气。简报下发到每个研究室、车间、班组,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惊讶、不解、愤怒,最终化为一股沉甸甸的紧迫感和不服输的劲头。外部的压力,有时比任何动员都更能凝聚人心。争论、抱怨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频繁的加班、更激烈的技术讨论、对质量更苛刻的要求。
“他们越怕,说明咱们做对的事!”一位车间主任在班前会上,指着墙上简报的原话说,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前排脸上。
震动之后,是更扎实的行动。格里戈里主持的复合减震方案,迅速进入详细设计阶段,图纸堆满了半个工作间。叶菲莫夫带领的材料和工艺团队,对叶片工艺的控制点,从一百四十七个,增加到二百零五个,并开始着手编写第一版正式的《工艺白皮书》。陈向东在解决家庭矛盾后,一头扎进“鲲鹏”平台的临时动力系统改装现场,几乎住在船厂,协调各方,催进度,解决各种意想不到的现场问题。进度表上的节点,被一个个用红笔狠狠划掉,然后又在旁边标注上新的、更紧凑的完成时限。
整个研究院,像一部精密复杂的仪器,在无形的压力驱动下,高速运转,发出低沉的、不容置疑的轰鸣。
然而,在高速运转之下,一些更微妙的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这天下午,后勤处长老马,揣着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敲开了李振华的办公室。
“李总,有个事儿,得跟您汇报一下。”老马搓着手,表情有点为难,又有点跃跃欲试。
“什么事?是食堂饭菜又有意见了?”李振华放下笔。他知道老马这人,小事不找他,找他的事,要么是麻烦,要么是麻烦。
“不是不是,食堂好着呢!”老马连忙摆手,然后压低声音,“是……关于那些专家,特别是苏联来的,他们的家属安置。”
“安置?”李振华皱眉,“不是都安排好了吗?专家公寓,子女入学,生活补贴,都按规定落实了。出什么岔子了?”
“没岔子,都挺好。”老马凑近一点,“是……太好了,有点闲不住了。您是不知道,叶菲莫夫院士的夫人,娜塔莉亚同志,这几天老往家属区的小菜地跑,还找食堂的老赵,非要帮忙腌酸黄瓜,说咱们这儿的大白菜腌法不对,要教我们用他们的法子。还有谢尔盖同志的夫人,伊琳娜同志,是学声乐的,在家属区活动室教几个孩子唱歌,教着教着,就成半个合唱队了,还问我们这儿有没有乐器……”
老马说着,翻开他那笔记本,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记着好几行:
* 娜塔莉亚:要腌酸黄瓜,缺茴香籽、月桂叶(已从友谊商店购得)。建议食堂搞“国际风味窗口”,她可指导。
* 伊琳娜:需要手风琴一架(旧的也行),继续教唱,建议“六一”儿童节可组织演出。
* 巴维尔院士儿子(安德烈):想踢足球,但没场地,在空地上踢碎玻璃窗一块(已赔钱)。建议划块地,组织“中苏少年足球友谊赛”。
* 几位年轻专家家属:希望开设“初级汉语班”,每周两次。
李振华看着这些琐碎又具体的事项,忍不住笑了。他想起前阵子广播站小张跟他提过,苏联专家家属对播放的苏联歌曲很感兴趣,还提了些建议。看来,这些来自远方的工程师和他们的家人,在度过了最初的适应期后,正以他们自己的方式,主动地融入、甚至想要改造这片临时的家园。
“这是好事啊,老马。”李振华合上笔记本,递还给他,“这说明人家把这儿当家了,有心气儿,想找点事做,想跟咱们打成一片。是好事,大好事!”
“是好事,可这……”老马有点愁,“要手风琴,要足球场,还要开课……这,这经费,这管理,都没章程啊。工会那边也说,以前没这规矩。”
“没规矩,就立新规矩。”李振华干脆地说,“人家不远万里来帮我们,我们就要把后勤做到家,做到心坎上。手风琴,问问文工团有没有淘汰的旧货,或者去信托商店看看。足球场,大院东头那块荒地,平整一下,拉个网子,就是个简易场子。汉语班,先从家属里找找有没有当过老师的,没有就从市里师范学校请个大学生来兼职,给点补助。这些事,花不了几个钱,但暖人心。至于‘国际风味窗口’,”李振华顿了顿,觉得这个提议特别有意思,“你跟食堂商量一下,可以试试,每周搞一次‘苏联风味餐’或者‘专家家乡菜’,让咱们的人也尝尝鲜,也让专家们有点念想。具体怎么弄,让娜塔莉亚同志和炊事班一起商量,尊重人家习惯。”
他想了想,补充道:“这些事,你牵头,工会配合,就成立个临时的‘外籍专家及家属服务协调小组’,你当组长。以后这类事,都归你管。原则就一条:在条件允许、不违反规定的前提下,尽量满足,主动服务。要把服务做到前面,别等人家提要求。明白吗?”
“明白!明白!”老马得了尚方宝剑,腰杆子顿时直了,脸上笑开了花,“有您这句话,我就知道怎么干了!保准让专家和家属们舒心!”
“还有,”李振华叫住他,“那个‘中苏少年足球友谊赛’,想法挺好。你规划一下,搞个像样点的,六一可以,找个周末也行。让孩子们玩到一起,比咱们大人说一万句都管用。”
“好嘞!”老马干劲十足地走了。
李振华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几个苏联专家的孩子,正和中国孩子混在一起,追着一个破皮球跑来跑去,笑声隔着玻璃都能隐约听见。娜塔莉亚大婶系着围裙,正跟几个中国家属在楼前空地上比划着什么,大概是在交流种菜心得。
人心都是肉长的。 他想。技术可以引进,图纸可以翻译,但真正的融合,信任的建立,往往就藏在那一罐酸黄瓜、一次足球赛、一首合唱的歌声里。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这片土地,让来自不同国度、有着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渐渐生出一种“我们”的认同感。
这,或许比任何合同条款都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