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与此同时,在慕尼黑,“远星”实验室狭小的会议室里,气氛却与北京研究院的春日暖意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前的、混合着咖啡因、香烟和紧张思考的独特气味。
汉斯·克鲁格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蒂。他双眼布满血丝,但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摊在桌上的三份文件。
一份,是欧空局eop-97-08b项目招标文件的最终版,厚达数百页,字里行间充满了技术陷阱和法律弯弯绕。
一份,是乔瓦尼带领团队呕心沥血完成的、长达八十页的“混合架构方案”技术建议书,里面充满了大胆的设想和复杂的图表,但也标满了红色问号——那是汉斯和几位德国工程师提出的、关于可行性、可靠性和“技术来源解释”的质疑。
最后一份,只有薄薄两页纸,是王胖子通过加密渠道刚刚发来的简短评估和指示。核心意思很明确:“联合体已出手,旨在施压、搅局。欧空局内部博弈加剧,保守派占据上风。你方方案技术亮点突出,但‘出身’问题已成最大靶心。务必在技术解释和供应链梳理上做到无懈可击,必要时可‘主动披露’部分非核心技术的国内合作背景,以冲淡疑虑。首要目标:确保入围下一轮。不惜代价。”
“不惜代价”四个字,让汉斯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这代价,不仅是金钱,更是未来可能的束缚和风险。
“汉斯,我们必须做出选择了。”坐在对面的资深德国工程师,也是公司合伙人之一的施密特博士(与欧空局那位官员同名不同人)缓缓开口,他指着技术建议书上的一处,“乔瓦尼的主动振动抑制模块,算法核心借鉴了你们从东方带来的‘预测控制’思想,这很巧妙,但评审委员会一定会追问来源。我们怎么说?说是来自一家香港的‘先进材料联合实验室’?他们不会信的,他们会深挖到底。”
“还有这里,”另一位负责供应链的副总裁补充道,“用于高压储罐的碳纤维缠绕工艺,虽然我们做了改进,但底子明显带有苏联‘能源’局的影子。现在欧美对俄技术禁运虽然不像对华那么严,但也很敏感。如果被竞争对手抓住这一点,攻击我们‘使用受管制技术’,我们会很被动。”
汉斯沉默地听着。他知道这些都是实情。远星公司就像一颗精心培育的杂交种子,既有来自东方的顽强生命力和独特思路,又努力嫁接上欧洲的工业标准和市场规则。但在那些老牌巨头眼里,它依然是“非我族类”,其“混血”背景在平时或许是创新源泉,在关键时刻却会成为最容易被攻击的弱点。
“乔瓦尼那边怎么说?”汉斯问。
“他坚持认为他的算法是独创性的改进,与原始思想有本质区别。至于材料工艺,他承认借鉴了‘某些过期专利’,但进行了‘彻底的重新设计和工艺革新’。”施密特博士苦笑,“道理是这样,但评审委员会的那些老狐狸,不会听我们解释‘本质区别’,他们只认‘血统’。”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窗外的慕尼黑,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雨了。
良久,汉斯掐灭了最后一支烟,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修改方案。两个方向。”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他。
“第一,技术描述上,做‘减法’和‘包装’。将乔瓦尼算法中,与东方预测控制相似度最高的部分,暂时隐藏,用更通用的、基于经典控制理论优化的版本替代。虽然性能会损失百分之五到十,但来源清晰,无可指摘。将高压储罐工艺的描述重点,完全放在我们的‘重新设计’和‘工艺革新’上,淡化甚至不提初始参考来源。我们要呈现的,是一个基于欧洲现有技术体系,进行深度创新和优化的、‘安全可靠’的方案。”
“这是退缩!”乔瓦尼忍不住喊道,意大利人的激情让他满脸通红。
“是战略收缩,为了活下去。”汉斯冷静地看着他,“乔瓦尼,你的才华无可置疑。但我们要先拿到入场券,站到赛场上,才有机会展示真正的实力。如果连初审都过不了,再好的想法也是零。”
乔瓦尼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回椅子,双手插进头发里。
“第二,”汉斯继续道,目光扫过众人,“关于‘主动披露’。王总的建议是对的。我们需要一个‘故事’,一个能部分解释我们技术优势来源,又不会引火烧身的故事。”
他顿了顿,说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方案的非技术部分,增加一个章节,标题就叫‘全球化研发网络下的协同创新’。重点描述我们与亚洲、特别是香港地区‘先进研发伙伴’在基础材料研究、算法验证方面的‘开放式合作’。强调这种合作是‘非排他性’、‘基于公开学术成果’、‘符合国际技术交流规范’的。同时,大幅增加我们对欧洲本土供应链的依赖描述,特别是关键部件,必须列出至少两家欧洲备用供应商。”
“这是……虚虚实实?”施密特博士若有所思。
“对。用真实的合作(香港实验室确实存在),来掩护更核心的来源;用对欧洲供应链的强调,来平衡我们的‘亚洲背景’。让评审委员会觉得,我们虽然有国际色彩,但根在欧洲,心也在欧洲。”汉斯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另外,联系我们在法国和意大利的那两家小型材料供应商,让他们出具‘技术认可函’,认可我们的工艺并表达合作意向。哪怕只是意向,也能增加筹码。”
“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打点。”负责供应链的副总裁提醒。
“王总会提供必要的资源。我们要做的,是在一周内,拿出这份‘修饰’过的新方案。”汉斯站起身,目光坚定,“先生们,这不是投降,这是伪装。我们要披上一件让评审委员会看得顺眼、至少不反感的‘外衣’,先走进那扇门。门里面,才是我们真正的战场。”
会议散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沉重的表情,但眼神里重新燃起了斗志。活着,才有输出。这个道理,在商业战场上,同样适用。
汉斯独自留在会议室,看着窗外渐渐沥沥开始飘落的雨丝。他想起了北京,想起了研究院里那些埋头苦干的人,想起了李振华那双沉静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李总,”他低声自语,仿佛在汇报,又像在给自己打气,“第一轮,我们可能得先‘蹲下来’了。但请放心,蹲下,是为了跳得更高。”
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细密的声响。远在慕尼黑的这间小办公室里,一颗种子,正在风雨中,调整着自己的姿态,准备破土。而它所依仗的土壤养分,来自遥远的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