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北京,天气仍带着料峭的寒意,但风吹在脸上,已不像腊月时那样割人。研究院里,几株玉兰树鼓起了毛茸茸的花苞,远远看去,像缀在枯枝上的、淡青色的小灯。
食堂门口的公告栏,新贴了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通知:二月二,龙抬头,本院食堂特供春饼,配菜自选,免费供应甜面酱、羊角葱丝。另,新增“咬春”专窗,供应荠菜鲜肉馄饨。
消息是上午贴出去的,到了中午饭点,食堂的窗口前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尤其是“咬春”那个窗口,热气腾腾,飘着一股子荠菜特有的清香。
“荠菜?这是什么菜?”叶菲莫夫院士站在窗口前,好奇地看着白瓷碗里碧绿清汤上浮着的、元宝似的馄饨。
旁边一个东北籍的工程师热心地用不太流利的俄语解释:“春天……最早出来的野菜,很鲜。吃了,一年……不生病!”
“野菜?”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也凑过来,推了推眼镜,仔细打量着那抹绿色,“没有毒吗?”
“放心吃,院士!”掌勺的炊事员老赵用大勺敲了敲锅边,嗓门洪亮,“我们老家,开春头一茬荠菜,拿香油拌了,那叫一个鲜!包饺子、包馄饨,香掉眉毛!这是昨儿发动家属孩子们去野地里挖的,绝对新鲜!”
叶菲莫夫和格里戈里对视一眼,将信将疑地各要了一碗,又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在旁边拿了几张薄如蝉翼的春饼,学着卷了烤鸭丝、炒合菜,笨拙地蘸了甜面酱,咬一口,饼韧菜香,酱汁浓郁,竟意外的美味。再喝一口荠菜馄饨汤,一股清新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鲜甜在嘴里化开,驱散了连日攻关的疲惫。
“春天,确实来了。”格里戈里低声用俄语说,又喝了一口汤,眼镜片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味道,不错。”叶菲莫夫点点头,又卷了一张饼,这次多加了些葱丝,“比红菜汤……清新。”
两人端着碗,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不远处,陈向东正被几个人围着,似乎是为春饼该卷多少酱、放多少葱争论不休,热闹非凡。
春天的气息,就这样混在食物的香气和人声里,悄无声息地浸润了研究院的每一个角落。
家属区那片最大的空地上,周末的下午,几个孩子正在放风筝。
风筝是老陈(陈向东)的儿子小军和他爷爷一起糊的,竹篾骨架,糊着白色的宣纸,画着一个红色的大火箭,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长征一号”。线轱辘是自制的,缠着结实的棉线。
“跑!快跑!放线!”小军喊着,在前面奋力奔跑。他身后跟着的,是谢尔盖的儿子,小安德烈。金发碧眼的小家伙中文还不利索,但跑得一点不慢,学着小伙伴的样子,双手举着风筝,眼睛亮晶晶的。
风筝摇摇晃晃地升了起来,在还有些凉意的春风里越飞越高。两个孩子兴奋地大叫,周围几个中国孩子和苏联专家的孩子也围拢过来,仰着头看。
“爸爸!看!我们的火箭上天了!”小军冲着一旁正和谢尔盖说话的陈向东大喊。
陈向东和谢尔盖停下关于“燃气轮机转子动平衡”的讨论,抬头望去。那个画着红火箭的白纸风筝,在蓝天下悠悠地飘着,虽然歪斜,却稳稳当当。
“很棒的火箭,小军!”谢尔盖笑着竖起大拇指,用中文说,然后转向陈向东,用俄语补充,“孩子们的想象力,比我们的图纸简单,但也更直接。”
陈向东笑着点头,目光却还追随着风筝。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他去天安门广场看放风筝,那时他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真的火箭能把风筝送到天上去。而现在,他手里有了一枚真的火箭,虽然它的“心脏”还在经历着阵痛。
“谢尔盖,关于你们昨天提出的那个‘主动式电磁阻尼’方案……”陈向东的思绪很快又回到了工作上。
“对,我们初步计算,在特定频率下,它可以有效抑制……”谢尔盖也立刻进入了状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
两个父亲,就在孩子们奔跑欢笑和风筝翱翔的背景中,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技术探讨。不远处的长椅上,几位中方和苏联专家的妻子正坐在一起,一边织着毛衣,或用磕磕绊绊的语言交流着育儿心得,一边不时望向天空中的风筝和孩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春风拂过,带来了泥土解冻的气息,也带来了远处“鲲鹏”项目组工地上隐隐约约的敲打声。
就在这片看似闲适的春光里,一场“接地气”的验证试验,正在研究院材料库房后面的空地上进行。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指挥着几个年轻人和从船舶设计院借调来的两位老技工,用废旧的钢梁、槽钢和枕木,搭建了一个粗糙但异常坚固的“振动模拟台”。台上,用螺栓固定着一台从报废机床上拆下来的老旧电机,电机底座和模拟台之间,正尝试安装着不同组合的弹簧、橡胶垫、甚至是几块浸了特种阻尼胶的毛毡。
“这里,刚度不够,低频会放大。”格里戈里用扳手敲了敲一组螺旋弹簧,“要非线性!不是越硬越好!”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试图解释“刚度随振幅变化”的概念。
旁边的年轻助手小王,飞快地在小本上记录,同时用便携式示波器和加速度传感器,测量着不同配置下,电机启动和变速时传递到“地基”的振动幅值。
“院士,用您说的那种……复合层叠橡胶金属支座,再加这个阻尼胶填充的空腔,好像有效果!”小王看着示波器上明显平滑了一些的波形,兴奋地喊道。
格里戈里凑过去看了看波形,又摸了摸那粗糙的、涂满灰色胶体的组合支座,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头:“有效,但成本高,工艺复杂。我们需要更简单、可靠、适合大规模制造和安装的方案。继续试,把那种船用报废的扭力橡胶减震器也拿来试试!”
“明白!”
另一头,叶菲莫夫也没闲着。他正带着人,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转子试验台”上,验证新型粉末冶金工艺制备的轴承套。旁边,巴维尔叼着他那个标志性的烟斗(没点着),在纸上飞快地推演着一种新的、基于自适应滤波算法的主动控制律,试图用它来抑制转子通过临界转速时的振动峰值。
“老叶,你的新轴承材料,阻尼特性提升了百分之十五,很好。但如果结合我的算法,在通过临界转速时主动注入一个反向力……”巴维尔在图纸上画着。
“理论可行,但算法响应速度要快。否则,振动已经发生了。”叶菲莫夫检查着轴承表面,“而且,控制系统的可靠性,必须百分之百。燃机不是实验室玩具。”
“所以我们需要更快的处理器,和更精确的振动提前预测模型。这需要……”
“需要更多的试验数据,和更复杂的数学。”叶菲莫夫接话,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对难题时的亮光。
这两个攻关小组,一个在露天,用“土法”验证着系统级的减震思路;一个在室内,用精密的仪器探索着核心部件的振动机理。目标不同,路径各异,但他们共享着从振动台实时测得的原始数据,互相印证,互相启发。有时,格里戈里会过来看看叶菲莫夫的轴承磨损情况,叶菲莫夫也会去空地边,瞅一眼那个“土法振动台”的测试结果,偶尔用俄语嘟囔一句“思路不错,但材料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