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公室里的文牍往来,没有会议室里的唇枪舌剑,只有工程师最朴素的交流——看数据,看现象,动手试,再改进。
慕尼黑的春雨,淅淅沥沥,带着寒意。
“远星”实验室的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这次是真的烟,来自乔瓦尼的雪茄和几位德国工程师的香烟)。白板已经被各种草图、公式和思维导图覆盖,几乎找不到空白。
“乔瓦尼,你的高压氦气挤压方案,比冲损失我们算出来了,高达百分之十八!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更大的推进剂储箱,或者牺牲有效载荷!这违背了‘低成本’的核心要求!” 德国工程师汉斯-彼得指着白板上一行醒目的红色计算结果,声音激动。
“但是我的方案取消了整个涡轮泵系统!可靠性提升,成本降低,研制周期缩短!”乔瓦尼挥舞着半截雪茄,毫不退让,“比冲损失我们可以通过优化喷注器设计、提高燃烧效率来补偿一部分!而且,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追求和传统方案一样的比冲?我们的目标市场是低成本、快速响应的小卫星发射,对绝对推力的要求没那么苛刻!思路要打开,汉斯-彼得!”
“打开思路不等于无视物理定律!” 另一位工程师反驳。
汉斯·克鲁格坐在会议桌另一端,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桌上,摆着三份初步方案摘要:乔瓦尼的“激进版高压挤压方案”,原团队的“稳健版小型涡轮泵方案”,以及一份他自己力主推动的、“中间路线”的“电动泵送方案”。
争论还在继续,焦点已经从技术细节,蔓延到了设计哲学和市场定位。
汉斯终于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先生们,”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我们坐在这里,不是为了证明谁对谁错,而是为了找到那个能让欧空局评审委员停下目光的方案。乔瓦尼的方案展示了极大的创新性和潜在的成本优势,汉斯-彼得的担忧基于坚实的工程准则。那么,我们能不能各退一步?”
他走到白板前,在“高压挤压”和“小型涡轮泵”之间画了一条线,然后在中间点了一下。
“我们做一个‘混合架构’的预研。一级主推进,采用经过简化、但成熟度极高的小型涡轮泵,确保核心性能。而二级或者姿态控制的推进器,尝试乔瓦尼的高压挤压方案,作为技术验证和备份,同时积累数据和经验。这样,我们既展示了拥抱前沿技术的勇气,也体现了对任务可靠性的底线坚守。”
他看向乔瓦尼:“乔瓦尼,你的才华需要舞台,但舞台的搭建需要时间。这个混合架构,就是你的第一阶段舞台。”
他又看向汉斯-彼得:“汉斯-彼得,我们需要你严谨的工程能力,来确保这个舞台不会塌。由你负责牵头,对整个混合架构进行系统级的可靠性和成本建模。”
会议室安静下来。两种激烈对抗的思路,被引导向一个看似折中、实则更具策略性和可操作性的方向。
“另外,”汉斯补充道,目光扫过所有人,“王先生从国内传来消息,我们在某些特种材料和精密阀门加工方面,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助力’。这或许能解决高压储罐和阀门的部分难题。所以,乔瓦尼,你的方案,未必没有机会在未来成为主角。”
乔瓦尼深吸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雾,盯着白板上那个“混合架构”的点,最终,点了点头:“可以。但我需要一个独立的子项目团队,来深耕我的挤压方案。”
“可以。”汉斯答应得干脆。
窗外,雨渐渐停了。慕尼黑老城的屋顶在雨后泛着湿润的光。会议室里的争论暂时平息,但更复杂、也更需要精密协作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傍晚,李振华离开办公室,没有直接回家,信步走到了“鲲鹏”项目组那片临时试验场。夕阳的余晖给那些粗糙的钢架、简陋的试验台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格里戈里和几个年轻人还在忙碌,记录着最后一组数据。叶菲莫夫和巴维尔也从旁边的厂房走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声争论着什么,手里还拿着轴承样品和写满公式的纸。
看到李振华,他们都停了下来。
“李总。”
“李总。”
招呼声里带着疲惫,但眼睛里有光。
“怎么样了?”李振华问,目光扫过那片“土法振动台”和厂房里露出的精密试验机一角。
“有门道了。”格里戈里用生硬的中文说,指了指那台旧电机和下面乱七八糟的减震元件组合,“思路,是对的。具体怎么做,还要计算,要优化。”
“轴承材料有进展,但控制算法要跟上。”叶菲莫夫言简意赅。
“算法需要更好的振动模型和更快的芯片。”巴维尔补充。
李振华点点头,没再多问技术细节。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这些中外专家脸上混合着油污、汗水和专注的神情。
“辛苦了。都早点回去休息吧。春天了,早晚温差大,注意别着凉。”他说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两包没拆封的香烟,递给格里戈里和巴维尔——他记得这俩位都好这口。又对叶菲莫夫和几个年轻人说:“食堂今晚有羊肉汤,天冷,喝点热的驱驱寒。”
很平常的几句话。但格里戈里接过烟,愣了下,生硬地点点头。叶菲莫夫脸上严肃的线条也柔和了些。年轻人们则咧嘴笑了。
李振华转身离开。走出不远,听到身后传来格里戈里用俄语低声的感慨,和叶菲莫夫简短的回应。他听不懂内容,但能听出那语气里的些微波澜。
他走回主路,广播里正播放着一首舒缓的苏联民歌《纺织姑娘》,悠扬的手风琴声在暮色中飘荡。家属区那边,孩子们大概被叫回家吃饭了,空地上安静下来,只有那个画着红火箭的风筝,还孤零零地飘在天边,成了灰色天幕上一个倔强的小点。
春风拂过脸颊,已带了明显的暖意。
他知道,真正的春雷,还在地下深处酝酿。但至少,冰封的土壤已经松动,有些东西,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顽强地生长。而他要做的,就是守护好这片土地,施好肥,除好草,然后,安静地等待惊蛰的那一声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