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东决定带小军去研究院看看的那个周末,是个难得的好天。风不大,太阳暖融融的,天蓝得晃眼。一大早,他就把儿子从被窝里提溜起来,催他刷牙洗脸,换上洗得发白的校服——这身衣服,小军平时最不爱穿,嫌它又肥又土,像个麻袋。
“爸,去你们单位有啥看的,不都是厂房和楼嘛。”小军扒着门框,还在做最后的抵抗,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拖沓。他昨晚又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科幻世界》,这会儿眼睛下还挂着淡淡的青黑。
“有可看的。”陈向东难得没训他,自顾自地穿鞋。他今天也换了身干净的工装,还特意刮了胡子,镜子里的自己,看着比平时精神了不少。“看看你爸每天不着家,到底在忙些啥。”
张秀兰在厨房里熬粥,听见动静,探出半个身子,没说话,只看了陈向东一眼,目光里是叮嘱,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心。陈向东冲她点了点头,那意思是,你放心。
父子俩一前一后出了门,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小军不情不愿地坐上前梁,陈向东长腿一蹬,车子晃晃悠悠地上了路。清晨的风还有点凉,吹在脸上,让小军打了个激灵,睡意也散了大半。
研究院在城郊,骑了快一个小时才到。门岗还是老赵,戴着红袖箍,正捧着个大搪瓷缸子吸溜吸溜地喝着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粥,看见陈向东父子,咧嘴一笑:“哟,陈总,带儿子来啦?小家伙,进去可别瞎跑,你爸那儿都是大家伙!”
“赵叔叔好!”小军认得他,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老赵的笑声更大了,挥挥手让他们进去。
进了大门,景象立刻不一样了。没有市区的喧嚣,道路宽敞干净,路两旁是高大的杨树,刚抽出嫩芽。一栋栋或高或矮的楼房,外观朴实,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规整和肃穆。偶尔有穿着工装或白大褂的人骑车或步行路过,行色匆匆,很少有人高声说话。空气里,除了树叶的清新味道,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机油、焊条、以及……小军说不上来,总之是一种特别的味道,硬邦邦的,跟他熟悉的教室、胡同、小卖部都不一样。
“爸,那是啥?”小军指着远处,一排巨大的、深灰色的拱形建筑,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屋顶有粗大的管道伸出来,像怪兽的鼻子。
“那是总装车间,火箭的大家伙,很多都在里面攒。”陈向东蹬着车,解释得言简意赅。
“能进去看看不?”
“不能,里面是机密。咱们去我办公室那边,还有别的地方。”陈向东拐了个弯,把车停在几栋看起来普通些的红砖楼下。这是设计、计算、行政办公的区域。
刚停好车,迎面就撞见陈向东手下的一个年轻技术员,抱着一大摞图纸,差点撞上。
“哎哟,陈总!对不住对不住!”小伙子看清来人,赶紧刹住脚,图纸差点散了。
“慌什么?”陈向东皱眉。
“这不,叶院士那边急要一批燃气轮机叶片的结构优化计算报告,刘工又卡着节点要轴承载荷复核,两头催,我赶着送去……”小伙子语速飞快,额头上都冒汗了。
“那还不快去!”陈向东挥挥手。小伙子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
小军在旁边看着,觉得有点新奇。在他印象里,爸爸在家里总是皱着眉头想事情,或者埋头看图纸,很少有这么“凶”地跟人说话的时候。
上了二楼,走进一间大办公室。里面摆了十几张办公桌,桌上、地上、墙边,到处堆着图纸、计算尺、厚厚的书和文件。好些桌子前都坐着人,有的埋头在纸上沙沙地画着什么,有的噼里啪啦打着计算机(一种老式手摇的),有的几个人凑在一起,指着图纸上的一处激烈地争论,语速快得小军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空气里飘着油墨、纸张和劣质香烟的味道。
“陈总,您来了!正好,这个参数叶院士说还要再校一下,您看……”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立刻站起来,拿着张纸凑过来。
陈向东没立刻接,先指了指角落里一张稍微干净点的空桌子:“小军,你先坐这儿,别乱动东西,等我会儿。”然后才接过那页纸,扫了几眼,眉头拧起来,指着上面一个公式符号:“这里,单位换算错了。重新算!”
眼镜男凑近一看,脸立刻红了,连声道歉,拿回去改了。
“老陈!你可来了!”又一个头发乱糟糟、穿着油腻工装的人冲进来,手里拿着个奇形怪状的金属零件,“你看,加工厂那边,这个曲面的公差,按图纸怎么也做不出来!是不是设计有问题?”
陈向东接过零件,对着窗户的光仔细看了看,又拿过桌上的游标卡尺量了量,沉吟片刻:“不是设计问题,是他们用的铣床走刀路径没优化。你让他们用我说的那种……算了,下午我亲自去一趟车间,跟他们说。”
“得嘞!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来人拿着零件,又风风火火跑了。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陈向东处理了好几件事。小军坐在角落里,看着他爸。爸爸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有分量。爸爸的手指在图纸上移动,又快又准。爸爸皱着眉看零件时,眼神专注得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那个小东西。这里的人,好像都很听爸爸的话,遇到难题,都会找他。
这跟家里那个会因为找不到袜子发火、会因为自己没考好而沉默、会笨手笨脚修不好收音机的爸爸,完全不一样。
“老陈,这就是你儿子?都长这么高啦!”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小军抬头,看见一个胖胖的、穿着白大褂、戴着黑框眼镜的伯伯走了进来,脸上笑眯眯的。
“这是刘伯伯,刘工,爸爸的同事。”陈向东介绍。
“刘伯伯好!”小军站起来,有礼貌地说。
“哎,好好!小伙子精神!”刘伟民走过来,摸了摸小军的头,然后对陈向东说,“老陈,正好有个事。叶院士他们那边,对轴承的动平衡标准又提了新要求,卡在材料疲劳寿命预估模型上。他们几个苏联专家,坚持要用他们那套老经验公式,咱们这边的小年轻,想用新编的程序算。两边都快吵起来了,你得去定个调。”
陈向东眉头又拧了起来,这显然是个麻烦事。他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儿子,犹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