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燃烧控制()……”
叶菲莫夫的声音不高,却在沉寂的控制室里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这个词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插进了那把锈死已久的锁。虽然还未拧动,但所有人都感觉到,锁芯松动了。
“是心跳。”叶菲莫夫重复道,手指轻轻点了点屏幕上那个被小孙从噪声海洋里“钓”出来的、微弱到近乎幻觉的前兆脉冲,“不是肢体抽搐,是心脏早搏。我们一直在给病人按摩四肢,想让他安静下来,却忘了病根在胸口里面。”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重重吐出一口烟,白色的烟雾在灯光下扭曲、升腾。“微型高频压力传感器……火焰离子探针……要埋在燃烧室头部,一千五百度,每秒变化几千次……”他喃喃自语,像是在掂量着手术刀的锋利程度和病人的耐受力,“材料,响应速度,信号抗干扰……地狱难度。”
“但这是唯一能‘听’清心跳杂音的办法。”巴维尔接过话头,眼里重新燃起那种面对复杂方程时才有的、近乎冷酷的专注光芒,“算法是关键。识别、判断、决策、执行,必须在十个毫秒内完成。错过这个窗口,杂音就会变成室颤。”
“十个毫秒……”控制组组长,一个头发花白、总是皱着眉头的中国老工程师,推了推眼镜,“从传感器信号进来,到控制指令出去,滤波、特征提取、模式匹配、控制律计算、指令下发……还要留出安全裕量。现有的燃机控制单元(fadec)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实时任务。”
“用专用处理器(dsp)做前置机,”叶菲莫夫斩钉截铁,“并行处理,硬件加速。算法要极致优化,冗余判断可以简化,但关键决策逻辑必须绝对可靠。宁可误判漏杀,不能错杀。”
“误判漏杀,振动就可能起来。”格里戈里提醒。
“错杀,一次错误的燃油扰动,可能导致燃烧不稳定加剧,甚至熄火。”巴维尔也皱眉。
短暂的沉默。每一次技术路径的选择,都意味着风险和代价的权衡。
“那就分层。”叶菲莫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动作有些迟缓,但线条稳定有力,“第一层,基于高速压力传感器的简单阈值判断,超限即触发初级干预——微调对应区域的燃油压力。反应快,但可能误触发。第二层,结合火焰离子信号和多点压力关联分析,进行二次确认和更精准的调节。速度慢一些,但更准。两层联动,像……双保险。”
他在白板上画了两个嵌套的方框,又画上箭头和数据流。“第一层是条件反射,保住基本盘。第二层是大脑判断,力求精确。即使第一层误触发了,只要干预量足够微小,对燃烧的扰动也在安全范围内。但如果我们能抓住大多数真正的前兆……”
“就能把大振动,扼杀在摇篮里。”格里戈里接上,眼睛亮了。
“需要大量的数据来训练这个‘大脑’。”巴维尔已经进入了状态,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着,调出历次试验的海量振动和燃烧数据,“尤其是那些‘濒临失控’但最终被压下去的瞬态数据。我们需要知道,心跳在‘失常’前,到底有哪些细微的征兆。”
“调取所有历史数据,重新分析,重点关注92%功率附近,振动爆发前0.5到1秒的所有传感器读数。”叶菲莫夫下令,“特别是燃烧室内部的几个老式稳态压力传感器,虽然慢,但也许有我们没注意到的关联。”
“还有,”他转向材料组的负责人,“燃烧室头部,有没有可能在不影响流场和冷却的前提下,开几个微型孔,埋入传感器?材料要能耐受极端热冲击和振动。有没有现成的?没有就立刻组织攻关,样品,我要在一个月内看到。”
“一个月……”材料组负责人脸色发苦。
“二十天。”叶菲莫夫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这不是请求。‘鲲鹏’的节点不等人,但更重要的,是我们找到了方向。方向有了,剩下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跑过去。”
没有人再反驳。那种熟悉的、混合着巨大压力和亢奋的临战气氛,重新笼罩了控制室。失败的阴霾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虽然前面依然是陡峭的悬崖,但至少,他们看到了悬崖上可能存在的落脚点。
接下来的几天,燃气轮机攻关组的核心区域,仿佛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战时情报分析中心。历次试验,总计超过300t的原始数据被重新调出,塞满了每一块硬盘。程序员们编写着新的脚本,从浩瀚的数据流中捕捞那些微弱的、可能预示着灾难的“异常心跳”。小孙和他的振动分析小组,成了最忙碌的人之一,他们需要将巴维尔团队初步构想的算法模型,与海量的振动频谱进行对比验证,寻找那些“前兆脉冲”与后续主振动的确切关联规律。
“这里!第三十二次试验,主振爆发前0.8秒,3号燃烧筒压力有一个持续时间仅5毫秒的、幅值异常波动!虽然没触发警报,但看频谱,能量集中在……”
“还有这次!虽然最终振动被压下去了,但看这个火焰亮度信号,在临界点前有极其短暂的下凹……”
“巴维尔院士!您看这个相关性矩阵,前兆脉冲的时频特征,似乎与燃烧室进口的空气流量脉动有微弱耦合……”
发现、质疑、验证、争论……每天都有新的线索,每天也有线索被证明是噪声或巧合。希望与失望交替,像钝刀子割肉,考验着每个人的神经。但没人抱怨,也没人放弃。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正在逼近真相,那个困扰了他们三十七次、几乎让所有人绝望的真相。
叶菲莫夫坐镇中央,像一位老练的猎手,审视着每一条送上来的线索。他不再亲自动手计算,但他的经验和直觉,往往能在纷繁复杂的现象中,指出最可能的方向。“查这个频率段,和压气机旋转失速的边频有没有关联?”“把这次失败和那次勉强成功的压力脉动波形叠在一起对比,看看相位差。”他的指令简洁、精准,一次次将团队从歧途拉回正轨。
与此同时,在厂区的另一端,气氛则截然不同。
临时动力舱段里,那台经过“脱胎换骨”式改造的中速柴油机,已经被巨大的龙门吊缓缓提起,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向着“鲲鹏”平台那敞开的、黑洞洞的“心脏”位置移去。阳光透过车间顶棚的天窗照射下来,在巨大的钢铁构件和缓缓移动的柴油机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宛如一场庄严的仪式。
陈向东站在高高的指挥台上,手持对讲机,声音通过扩音器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各单元注意,吊装作业,最后确认!”
“吊具安全锁确认!”
“对接基准点确认!”
“舱内引导就位!”
“风速、载荷,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