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土办法。”叶菲莫夫点点头,眼神锐利起来,“不完美,不精确,甚至有点冒险。但它们管用,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管用就是一切。” 他指了指场上踢球的孩子们,“就像踢球,没有好球场,没有好装备,在土场子上,用破球,也能踢得很开心,也能锻炼出技术。等有了好条件,那些在土场子上练出来的基本功,反而更扎实。”
他顿了顿,看着李振华:“我现在在想的,不是怎么把我们的‘真空定向凝固’、‘单晶生长’这些最先进的技术,原封不动地搬过来。我在想,怎么结合你们已有的条件,那些……嗯,‘土办法’里蕴含的智慧,还有我们带过来的一些关键诀窍(know-how),搞出一套更适合这里、更快、更省、也许不是最顶尖但绝对够用、而且能迅速形成产能的叶片制造工艺。”
李振华屏住了呼吸。他意识到,叶菲莫夫说的,不仅仅是一种工艺改进,而是一种思维方式的融合与创新。不是简单的“拿来主义”,也不是闭门造车的“土法上马”,而是将最前沿的理论、最关键的诀窍,与当地现有的工业基础、资源条件、甚至是一些看似“落后”但有效的经验相结合,走出一条独特的、高性价比的技术路径。
“比如,”叶菲莫夫越说越兴奋,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起来,“你们的精密铸造基础不错,但高温合金熔炼和净化是短板。我们有一种快速熔炼和在线净化的‘小技巧’,可以部分弥补。你们的模具材料耐热性不够,但我知道一种廉价的涂层处理方法,能大幅提升寿命。还有,单晶生长控制,我们有一套基于声发射监测的简易判据,虽然不如激光衍射精确,但配合老师傅的经验,足以在现有设备上,把合格率提升到可接受的水平……”
他滔滔不绝,树枝在地上划出复杂的示意图。格里戈里和巴维尔也加入了讨论,不时补充或争论。翻译忙得满头大汗,努力跟上这些充满专业术语和灵感激发的对话。
李振华听着,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仿佛看到,一条不同于以往任何技术引进或自主研发的、全新的道路,正在这些老专家的只言片语和树枝涂画中,隐隐浮现出来。这条道路,不那么“高大上”,可能充满妥协和折中,但它快、省、务实,而且最关键的是——它能走通,能在现有的土壤上生根发芽,迅速转化为战斗力。
“叶菲莫夫同志,”李振华的声音有些发干,他举起手中的缸子,“您这不是在教我们造叶片,您这是在教我们,怎么在沙漠里,种出能结果子的树。”
叶菲莫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这个比喻,他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举起自己的杯子,与李振华重重一碰:“树能不能结果,要看种树的人,也要看脚下的土。我们只是……帮忙松松土,浇点不一样的水。”
“为了能结果子的树!”格里戈里也举起杯。
“为了松土和浇水的人!”巴维尔附和。
搪瓷缸子和玻璃杯再次碰在一起,酒液荡漾。场地上,小安德烈一脚劲射,皮球划过一道不算漂亮的弧线,撞在充当门柱的砖头上,弹了进去。孩子们欢呼起来,不管是中国孩子还是苏联孩子,都冲上去抱作一团。
叶菲莫夫看着欢呼的孙子,又看看身边这些肤色不同、语言各异、却为了同一个目标举杯的同行,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有怀念,有欣慰,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找到新起点的释然。
“李,”他忽然用中文,有些生涩但清晰地说,“这里,土是硬的,但心是热的。硬的土,能长出最结实的庄稼。热的心,能让火箭,飞得更高。”
李振华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缸中酒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却化作一股温流,暖遍了四肢百骸。
他看向远处,夕阳正缓缓沉入研究所高耸的水塔后方,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足球场上的孩子们还在奔跑嬉笑,家属区的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食堂传来的饭菜香气。
这里没有莫斯科郊外白桦林的宁静,也没有拜科努尔发射场那种孤绝的壮丽。这里有的是喧嚣、尘土、简陋的设施,和永远也解决不完的难题。但这里,也有一种别处没有的东西——一种混杂着汗味、机油味、食堂大锅饭菜味,以及那种在极度困难中依然蓬勃生长、不肯熄灭的渴望与生命力的,独特的、滚烫的、属于这片土地的气息。
而此刻,这股气息,正与来自遥远北方的、冷峻而严谨的智慧,在二锅头与伏特加的交融中,在孩子们不分彼此的欢笑中,在老专家们随手画下的草图中,悄然发生着奇妙的化学反应。
一种新的、坚韧的、属于“这里”的、也必将走向星空的力量,正在这秋日的暮色与炊烟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