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漫过江南桃林的屋檐时，总像一位步履轻缓的故人，携着清露与桂香，悄悄落在青瓦之上。那桂香是邻家院角的老桂树捎来的，细若游丝，却带着沁骨的甜，混着桃林深处的草木气，在檐下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整个秋天的温柔。老桃树的枝桠在檐角舒展，像极了老者伸开的手臂，叶片早已被时光染透了浅黄，边缘还留着几分夏末的赭红，像是被岁月以指尖蘸着晚霞细细晕染的画。风过时，不似春日的料峭，也非夏日的燥热，而是带着草木沉淀后的清润，拂过枝头，便有叶子簌簌落下，打着旋儿飘向小屋的瓦。一片，两片，层层叠叠，积在青灰色的瓦上，像是谁铺了一层细碎的金，又像是揉碎的阳光在此处暂歇，连瓦缝里滋生的青苔，都被这金光染得有了暖意，仿佛下一秒就要抽出嫩黄的芽。
檐下悬着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铺着的竹席。竹席是去年新采的青竹剖成，经了一夏的晾晒，泛着温润的浅黄，纹路里还藏着竹的清冽，凑近了闻，能嗅到淡淡的竹沥香。两只小狐狸正趴在席上，把日子过成了一首浅淡的诗。大狐狸毛色如泼墨，唯有尾尖缀着一点白，像落了片初雪，此刻正把那串南瓜籽项链枕在头下。那项链是用山涧里寻来的细麻绳串起的，南瓜籽饱满圆润，是去年秋日里亲手从南瓜里剖出，经了晾晒、打磨，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在秋光里泛着淡淡的琥珀色，像是藏着几分秋收的喜悦——或许是去年黑风山麦收时的欢腾，或许是桃林里野菊初绽的清甜。它眯着眼，偶尔抖抖耳朵，似在听风里裹挟的絮语——或许是远处稻田里稻穗的轻响，饱满的穗粒互相碰撞，奏着丰收的序曲；或许是邻家屋檐下燕子离去前的呢喃，翅膀划过空气，留下告别的余音。
旁边的桃夭则是另一番模样。它一身绒毛粉白相间，跑动时像一团滚动的桃花云，此刻正仰着头，鼻尖轻轻抽动，粉色的小鼻子一皱一皱，盯着空中飘旋的落叶。一片叶子打着转儿落下，带着阳光的温度，它便倏地抬爪去扑，爪子带着粉色的肉垫，轻得像一片羽毛。扑空了，也不恼，只是歪着脑袋，琉璃似的眼睛里映着落叶的影子，仿佛那是世间最有趣的珍宝。尾巴尖的粉在秋光里轻轻晃动，与飘落的黄叶相映，竟像是秋光里不小心遗落的一抹桃花，把萧瑟的秋意都染得温柔了几分。偶尔有叶子落在它的背上，它便抖一抖身子，让叶子飘落在竹席上，再用爪子按住，像是捉住了整个秋天，小爪子踩着叶子，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与秋天对话。
竹帘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混着竹篮晃动的轻响，像一串细碎的音符，从桃林小径一路蜿蜒而来。年华提着竹篮走进来，篮沿系着的蓝布条随风轻摆，那布条是用染坊余下的边角料缝的，洗得有些发白，却透着朴素的欢喜，边角处还绣着一朵小小的桃花，是她闲时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她穿着月白色的布衫，袖口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腕间戴着一串桃木珠，是无忘用老桃树的枯枝磨的，泛着淡淡的红，每一颗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桃花纹，是他用刻刀细细凿的。“蓬莱的渔民送来一箱秋蟹，”她把竹篮放在檐下的石桌上，声音清润如溪，溪水撞在青石上，溅起细碎的暖，“说这是最后一批海味，要我们尝尝鲜。”
竹篮里铺着一层湿润的海草，带着咸腥的海风气息，秋蟹便藏在海草间。它们青灰色的外壳泛着青亮的光，像是披了一层细密的铠甲，螯足上的绒毛还带着海的咸腥，仿佛刚从浪涛里捞起。几只大些的正举着螯足，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威武，偶尔吐出一串细密的泡泡，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彩光，红的、蓝的、紫的，像散落的星子。泡泡破时，仿佛有细微的海声溢出，带着海浪拍岸的韵律，在檐下轻轻回荡。“他们还说，光鱼群最近带着小光鱼活动，”年华伸手拨了拨竹篮的盖子，让海风的气息更流通些，指尖划过一只螃蟹的背，那螃蟹便缩了缩螯足，像是害羞似的，“像是在教它们认路呢。那些小光鱼，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跟着大光鱼在水里游，像一串会动的银珠子，把海水都映得亮闪闪的，连礁石上的贝壳都跟着发了光。”
檐下的另一侧，锦绣正坐在矮凳上缝补绒毯。绒毯是浅粉色的，是前年桃花盛开时，用桃花汁染的线织就，上面绣着两只依偎的狐狸，只是边角有些磨损，狐狸尾巴的丝线也褪了些色，像是被岁月悄悄拂去了几分艳。她穿着淡紫色的襦裙，裙摆铺在青石板上，像一朵半开的木槿，花瓣边缘还带着晨露的润。手里的绣花针穿着粉色的丝线，线是用清晨带露的桃花蕊捣汁染的，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那粉色里藏着春日的暖，一针一线都像是在缝补时光的痕迹。她低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细细勾勒着狐狸尾巴的轮廓，让那颜色重新变得鲜亮起来，仿佛下一秒，那狐狸就要从绒毯上跳下来，摇着尾巴跑进桃林里去，踩落一地桃花。针脚细密，像春雨落在泥土上，不留痕迹，却藏着温柔，每一针都带着她的气息，与绒毯的暖意融在一起。
“前几日蜀山也捎来消息，”锦绣的声音轻柔，像是怕惊扰了檐下的秋光，那光正透过叶隙落在她的发间，镀上一层金，她绣完最后一针，抬起头，眼里带着笑意，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暖，“学堂的孩子们在山后种了一片‘守护林’，每棵树上都挂着写有心愿的木牌。”她从竹篮里取出一封叠成桃花形状的信，信纸是孩子们用桑皮纸做的，带着草木的纹理，摸上去糙糙的，却透着质朴的真，“他们说，要让树和他们一起成长，守护蜀山的灵气。有个孩子还在信里画了棵小树苗，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我和小树一样高啦’，旁边还画了个咧着嘴的笑脸，墨水都晕开了，像朵小小的乌云，却可爱得紧。”
无忘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卷长轴，轴杆是用后山的老竹削成，经了多年的摩挲，泛着温润的竹香，那香气里混着他指尖的墨香，格外清透。他穿着青色的长衫，衣襟上沾了点颜料，像是刚从画里走出来的人，袖口卷着，露出小臂上淡淡的青筋，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他把长卷轻轻铺在竹席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展开一片云，生怕惊扰了画里的生灵。长卷是用楮树皮做的宣纸，厚实而细腻，经年累月的灵气滋养，让纸页泛着淡淡的米黄，像陈年的月光，温柔地裹着每一笔色彩。阳光透过桃树的缝隙落在卷上，形成斑驳的光点，让画中的麦浪泛着金，桃花透着粉，都笼着一层暖融融的光，连画里的蝴蝶，翅膀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像是要振翅飞出来，落在桃夭的鼻尖上。
“黑风山的麦子也该收了，”无忘指着卷上一片金黄的麦浪，语气里带着欣慰，指尖划过画中饱满的麦穗，仿佛能触到那沉甸甸的实感，麦芒的刺痒似乎都传到了指尖，“村长说今年要试着用灵气储存麦种，让明年的麦种带着更浓的桃花香。”他的指尖划过画卷，落在一处画着满树桃果的地方，那里题着“桃熟承欢”四个字，笔锋温润，像是用春风写就，每一笔都带着桃花的甜，“我们把蓬莱的小光鱼、蜀山的守护林都画进去，这长卷就更热闹了，像把三界的秋天都拢在了一起。”
正说着，桃夭忽然“嗷”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雀跃，猛地跳起来。原来一只灰背的小鸟衔着片红叶从头顶飞过，那红叶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黄叶片片的桃林间格外显眼，叶尖还沾着一滴晨露，在阳光下闪着光，像火焰上的一颗珍珠。桃夭追着小鸟跑向桃林深处，粉白的身影在黄叶间穿梭，像一道流动的光，偶尔撞到树干，也只是晃一晃脑袋，用爪子揉了揉鼻尖，继续往前追，小尾巴翘得老高，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大狐狸也立刻支起耳朵，紧随其后追了上去，脖子上的南瓜籽项链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是一串流动的音符，与落叶的“沙沙”声和鸣。
灵影从屋檐下的横梁上飞起来，它的翅膀半透明，像凝结的晨露，边缘泛着淡淡的金光，那光是桃林灵气凝聚而成，带着草木的呼吸。它跟着两只小狐狸飞，翅膀扫过枝头的黄叶，那些叶子便像是被施了魔法，化作细碎的光粒，纷纷扬扬落在两只小狐狸的背上，像是撒了一层金粉，让它们在秋日的光影里愈发灵动。光粒落在桃夭的粉色绒毛上，像是落了满身的星子，走动时便簌簌掉落，在空中划出小小的光轨；落在大狐狸的黑毛上，便成了流动的光河，随着它的跑动蜿蜒流淌，映得周围的落叶都有了光彩。
三人相视一笑，也跟着走了过去。秋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地上，织成一张晃动的网，网住了满地的落叶和细碎的光，他们踩着落叶，听着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与秋天对话，每一步都踏在时光的琴键上，弹出清浅的暖。桃林深处有一方青石桌，是早年他们亲手从山涧里抬来的，石面被岁月磨得光滑，像一块巨大的玉，边缘还留着淡淡的桃花纹，那是春日里花瓣落在上面，经年累月印下的痕迹，雨打风吹都未曾褪去。此刻石桌上，不知何时放着一束野菊，黄的、白的、紫的，被一根红绳松松地捆着，红绳末端还系着个小小的蝴蝶结，有些歪歪扭扭，却透着孩子气的认真，像是怕绑得太紧会弄疼了花儿。旁边压着一张小纸条，被一片银杏叶压着，那银杏叶黄得像金，边缘有些卷曲，像是岁月的裙边。
纸条是用粗糙的草纸裁成的，边缘还带着毛刺，摸上去有些扎手，上面画着两只歪歪扭扭的小狐狸，一只黑色，一只粉色，尾巴都画得格外大，像是拖着两团云，云朵上还点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圆点，大概是像画桃花。旁边用铅笔写着稚嫩的字迹：“送给小狐狸的花，秋天的花也很好看。”笔锋歪歪斜斜，有些字还写出了格子，“狐”字的右边多了一点，像是不小心溅上的墨滴；“看”字的撇捺拉得老长，几乎要画出纸外，却透着满满的认真，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显然是附近村里的孩子送来的，他们常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跑到桃林边，有时留下几颗野果，果子上还带着牙印；有时放下一束野花，花茎上还沾着泥土；然后像受惊的小鹿般跑开，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印在落叶上，很快便被新的落叶覆盖，却把心意留了下来。
桃夭叼起那束野菊，花瓣蹭着它的鼻尖，痒痒的，它便晃了晃脑袋，颠颠地跑到锦绣面前，用脑袋蹭着她的手，毛茸茸的脸颊蹭过她的指尖，带着暖暖的温度，尾巴摇得欢快，像是在邀功，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在说“你看，这是给我们的”。野菊的香气沾在它的绒毛上，随着它的跑动，在空气里撒下一路芬芳，那香气混着它身上的桃花香，格外清甜。大狐狸则用嘴衔起那张小纸条，动作轻柔得像是怕弄坏了它，轻轻放在无忘的画笔旁，然后蹲坐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着他，琉璃似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像是在催他把这野菊也画进长卷里去，连尾巴都轻轻拍打着竹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像是在敲着节拍。
“这些孩子的心意，比什么都珍贵。”锦绣接过野菊，指尖轻轻拂过花瓣，那些花瓣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温柔，微微颤动着，像是在点头致谢，花瓣上的露珠滚落，滴在她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却带着暖。她转身走进屋，从屋角拿起一个素色的陶罐，罐是村头老窑烧的，带着粗粝的质感，罐身上还留着烧制时的手纹，像是藏着制陶人的温度，指腹抚过那些纹路，能感受到时光的厚重。她把野菊插进去，刚放下，灵气便如细雾般萦绕而上，那是桃林积攒了四季的灵气，温柔地拥住野菊，像是在为它们披上一层透明的纱。野菊的花瓣瞬间变得更加鲜艳，黄的像刚酿好的蜜，甜得快要流出来；紫的像暮春的霞，晕染了半边天；连花茎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晰，沾着细小的光粒，空气里飘着的花香也愈发浓郁，混着竹席的清冽，成了秋日里独有的气息，深吸一口，仿佛能把整个秋天都吸进肺里。
接下来的几日，三人便忙着添画长卷。竹席成了临时的画案，颜料在瓷碟里泛着光，与檐外的秋光相映成趣，赤橙黄绿青蓝紫，像是把彩虹磨成了粉，融进了颜料里。瓷碟是青花的，边缘有些磕碰，却是年华从镇上旧货摊淘来的，说这上面的缠枝纹里藏着旧时光的暖，花纹蜿蜒缠绕，像极了他们之间的牵绊。无忘握着狼毫笔，笔杆是用紫毫做的，蓄着饱满的墨，那墨是他用松烟和桃花汁调的，带着淡淡的香。他先勾勒出蓬莱的海，海水是淡青色的，带着起伏的波纹，他用笔尖蘸着清水，轻轻晕染，让海水显得层层叠叠，近处的浪轻缓，像少女的裙摆；远处的浪深邃，像老者的眼眸，仿佛真的能听到海浪拍岸的声音，带着咸腥的风从画里漫出来，拂过脸颊，带着微凉的湿意。
然后他细细勾勒出光鱼群。大光鱼身形如银梭，鳞片用极细的线条勾勒，一笔一笔，像是用月光织成，闪着温润的光，每一片鳞都带着细微的弧度，像是能反射出海水的蓝；小光鱼则小巧玲珑，米粒般大小，跟着大光鱼在海水中游动，银白的轨迹像撒在海上的星，又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碎银的匣子，在海面上漾开一片细碎的亮。他特意在一群小光鱼里画了一只游得最慢的，尾巴歪歪扭扭，像是在努力追赶，尾后拖着的光痕也比别的鱼短些，画完时，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温柔，说这定是光鱼群里最调皮的那只，总爱东张西望，忘了跟上队伍。
年华负责上色，她取来调好的淡蓝颜料，里面混着一点点从桃花蕊里提炼的灵气——那是春日里收集的灵气，封在琉璃瓶中，此刻倒出来，还带着桃花的甜香，像把春天的暖意也揉进了颜料里。她指尖沾着颜料，轻轻点在海水的波纹上，指尖划过之处，颜料便顺着纹路晕开，像有生命般流动。那颜料遇到灵气，竟像是活了过来，在纸上缓缓流动，让海水显得格外澄澈，深处泛着蓝，像宝石的幽光，藏着深海的秘密；浅处透着青，像初春的柳色，带着新生的嫩，还能隐约看到海底的细沙和零星的贝壳，贝壳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螺旋状的、扇形的，仿佛伸手就能拾起，贴在耳边，能听到海浪的回响。她又用白色颜料点在光鱼的鳞片上，让那些鳞片在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里游出来，溅起一串带着灵气的水花，落在人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带着海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