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落满荷塘的那个夜晚,阿糯和阿竹躺在竹台的藤椅上,盖着同床绣满荷纹的棉被。雪落在竹板上,发出簌簌的响,像无数根银线在轻轻刺绣,把整个荷塘都绣成了白色。
“你看那朵荷。”阿糯指着塘中央那株残梗,雪压在上面,却依旧挺得笔直,像支冻住的笛,“像不像当年你刻的第一支笛?”
阿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咳嗽,却格外清亮:“像,都带着股倔劲。”他握紧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却依旧能稳稳地回握,像当年在竹屋灯下,她教他绣荷时那样。
远处的竹屋亮着灯,是后生们留的,说“奶奶和爷爷怕黑”。窗纸上的荷影在风里晃,像无数个过往的日夜,他们相携着看荷、绣荷、听笛,把平凡的日子,过成了诗。
阿竹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匣子,是当年那个湘妃竹雕的,红豆莲子处已被摩挲得发亮。他把匣子放在阿糯掌心,里面是两片干枯的荷叶,一片是当年埋酒时压坛口的,一片是竹台篾席上掉落的,此刻叠在一起,像把八十年的光阴,轻轻合在了一起。
“等到来年荷开,”阿糯的声音轻得像雪,“我们还在这竹台上,你吹笛,我绣荷。”
阿竹点点头,把脸埋在她的发间,闻到熟悉的荷香,像闻了一辈子的安稳。雪越下越大,把两个依偎的身影盖成了小小的丘,像两朵并蒂的荷,根在泥里,魂在风里,终于在岁月的尽头,紧紧相拥。
四、荷风未歇有新声
多年后,荷塘的竹台依旧浮在水面上,湘妃竹的紫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位沉默的见证者。后生们说,每逢月夜,总能看见竹台上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坐着绣荷,银线在布上泛着光;一个站着吹笛,调子老得发旧,却总能引来满塘的萤火虫。
祠堂的樟木箱里,那幅《荷生三世》旁又添了许多绣品——《雾荷图》《思归图》《夏荷满堂》……幅幅都绣着荷,却幅幅都藏着不同的故事,像部写不尽的家族史。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总捧着那本磨破的绣谱,在竹台上临摹,银线在布上走得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说“要像阿糯奶奶一样,把日子绣进荷里”。
春日的雨打在荷叶上,发出嗒嗒的响,像《荷风引》的鼓点。一个少年坐在竹台上吹笛,笛尾的荷苞坠轻轻晃,是他用阿竹留下的湘妃竹刻的,紫斑像泪痕,却在雨光里泛着亮。他的身边,小姑娘正绣着幅新的《春荷图》,银线穿过布面的声响,与笛音融在一起,像无数个过往的日夜,温柔得让人心安。
风穿过荷塘,带着新荷的香,吹得竹台的篾席沙沙响,像在说:所谓永恒,从不是定格的瞬间,而是荷开了又谢,笛音断了又续,有人把牵挂绣进针脚,有人把思念吹进笛孔,让每一缕荷风,都带着前人的温度,拂过后人的眉眼,岁岁年年,从未停歇。
塘中央的残梗旁,新的荷叶正悄悄舒展,卷着边,像只半拢的手,托着颗滚圆的露,珠里映着两个小小的身影,正相视而笑,眼里的光,像极了八十年前,那对把日子绣成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