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咳咳,不是。
不是静悄悄。
琉璃阁的偏殿内,最后一缕琴音如刀锋般划过空气,在青玉地砖上留下深深的的刻痕,随后被自动修复的毫无痕迹。
怎么说呢?
林珺然悠然的生活了一个多月后,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在乐器上的天赋来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极其有天赋。
既然有天赋,那可不能白白辜负。
林珺然在偏殿又尝试了几日。
古琴、洞箫、玉笛、琵琶、古筝……
她将每样乐器都试了个遍,每次注入灵力时都小心翼翼。
练习的久了,也真的有了进步,开始弹三两下的时候还能勉强维持清越之音。
可一旦心神稍有波动,那杀意便如附骨之疽般缠上音律。
林珺然的手指悬在古琴上方三寸处,指尖微微发颤。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控感。
她明明已经将灵力压制到炼气期一层水平,可琴弦震颤间,那股凛冽杀意依旧如影随形。
殿内东角那盆活了上千年的月华青萝,此刻叶片卷曲,边缘泛出枯黄。
这灵植平日里最能安抚心神,是木菩珠特意从观止堂移来助她修心的,如今却在她的琴音中显出萎靡之态。
林珺然:“……”
这不是她想要的效果。
月华青萝:……
谢邀,这也不是它想要的结果。
“对不住了。”
林珺然轻声道,指尖凝出一缕温和的灵湖水,洒在月华青萝上。
枯黄的边缘慢慢恢复青翠。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
暮春的风裹挟着花香涌进来,吹动她蓝紫色的衣袖。
窗外云海翻涌,夕阳正从问剑峰后缓缓沉落,将云层染成金红与淡紫交织的锦缎。
景色美,她的琴声更美。
要是不把人弹死就更好了。
“主人。”
霜翎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止观堂木菩珠尊者问您今日是否还去听禅。”
“去。”
她最终转过身,袖中滑出一支寒玉洞箫,在指尖转了个圈:
“告诉木师叔,我即刻就到。”
霜翎应声退下。林珺然走回内室,在一人高的水镜前站定。
镜中人一身蓝紫色的家居常服,眉目如画,可那双眼睛深处,却藏着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东西。
她抬手拂过镜面,水纹荡漾间,衣衫开始变化。
银线绣成的缠枝莲纹从衣领蔓延至袖口,在暮光中泛起细碎的冷光。
广袖阔摆,行动时如垂云流转,袖缘缀着的碎玉流苏相互碰撞,发出泉水击石般的清音。
她很少这样郑重打扮,但每次去观止堂,总会不自觉地穿得素净些。
仿佛这样,就能离佛门的清净更近一步。
白玉腰带束起纤腰,青金石与珍珠串成的佩饰垂落腰间,金流苏堪堪扫过裙摆。
最后,她从妆匣中取出一顶累丝嵌宝金冠,将青丝简单绾起,覆上那层轻如蝉翼的白纱。
镜中人顿时添了几分宝相庄严的气息,配上眉间一点红色的朱砂,像是从壁画中走下的菩萨,只差脑后一轮圆光。
林珺然对着镜子看了片刻,忽然轻笑出声。
“菩萨若知道我这般借她形貌,不知会不会生气。”
不过木师叔见了,肯定不会生气。
只会短短的无语一瞬。
她摇摇头,踏出琉璃阁。粉色的莲台化作一道流光,向东侧的观止堂掠去。
观止堂坐落在天一宗东侧一片古柏林中,与云都山的繁华精致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琼楼玉宇,没有花亭水榭,只有几间朴素的禅房,一方青石铺就的庭院,以及庭院中央那棵林珺然送的万年菩提树。
木菩珠已在菩提树下等候。
果然,她见到林珺然时,眼中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珺然你今日这身打扮……”
木菩珠顿了顿:
“倒是颇有我佛门中人的风范。”
尤其是坐在她那粉莲台上的时候。
若是让金光禅寺那帮佛修看到,恐怕当场就犯了嗔戒。
林珺然行了个礼,在白石蒲团上坐下:
“让师叔见笑了。我只是觉得,既来听禅嘛,总该庄重些。”
木菩珠转动佛珠,没有戳穿她那点小心思,只温声道:
“前几日讲《金刚经》,今日便讲《心经》吧。这部经虽短,却是我佛门般若核心。”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木菩珠的声音不高,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
每一个字都如清泉滴落玉盘,在林珺然心湖中漾开圈圈涟漪。
随着经文流淌,庭院中的灵气开始缓慢流转,菩提树的叶子无风自动,发出沙沙轻响,仿佛也在应和这禅音。
林珺然闭目倾听,心神逐渐沉静。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当木菩珠念到这一段时,林珺然忽然心有所感。
她想起自己弹琴时那股不受控制的杀意。
色相为琴音,空相为何?
杀意从何而生,又归于何处?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一部《心经》不长,木菩珠徐徐念完,庭院中陷入短暂的寂静。
只有风声、叶声、远处隐约的鹤唳声。
“你今日似有心结。”
木菩珠睁开眼,目光温和如春水:
“不如同贫尼说一说?可是音律之事仍有滞碍?”
林珺然没有隐瞒,将这几日的尝试与挫败一一道来。
木菩珠静静听完,手中佛珠缓缓转动:
“你可知为何音律一道,最重修心?”
“请师叔指点。”
“因为音为心声。”
木菩珠望向庭院一角,那里悬着一口铜钟,钟身刻满梵文:
“钟槌击钟,钟便鸣响。你以指拨弦,弦便震颤。这声响从何而来?从外力来,更从钟体、从弦中来。钟若残缺,音便嘶哑;弦若紧绷,音便尖锐。”
她转回头,目光深深看进林珺然眼中:
“你于音律一道的天分极高,所用的乐器也是一等一的好。但是,音修演奏,奏响的不是乐器,乐器只是一件发出声音的媒介而已。”
“音修弹琴,弹的是己心。”
“心非心,名为心。你如今修至渡劫,历经千劫百难,心中所藏,岂止喜怒哀乐?”
“那杀意非凭空而来,而是你过往所积,只是平日深藏,音律一起,便自然流露。”
虽然她第一次听到林珺然演奏的时候就在想,二十多岁的年纪,炼气期的修为,哪里来的那么深的杀意。
可人都有不愿意言说的秘密。
木菩珠相信自己的眼光,她的师侄绝不可能是大奸大恶之人。
这样便很好了。
林珺然呼吸微滞。
“过往所积……”
林珺然喃喃重复。
她想起了很多事。
其实都是重复的事。
她曾经真不算什么好人,快穿在一个个循环世界里,目的不是为了拯救那些世界,而是为了帮十七吸收它们。
十七告诉她,那些人没有灵魂,就算杀了他们,等时间到了,世界重头开始,还是一样的人生剧本。
就算被它们吸收了能量,这些世界会忽然崩塌,那也没关系。
毕竟,在十七那个世界,要不要把循环世界的人当成人类,还没有定论呢。
所以不要想着自己是在杀人,不要想着自己是在毁灭世界,只当是杀猪宰羊便罢了。
那就杀就好了。
杀到了最后,连她自己都已经麻木了。
别人的生命消逝的那么容易,自己的生命又无边无际。
所以生命又如何呢?
直到这次重伤,来到了这个修仙界,她才知道生命有多可贵。
那个时候,她身边没有十七,灵魂又几近破碎,是真的只有一条命啊。
她以为自己早已看淡,早已放下。
可现在看来,那些过往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她深埋心底。
她曾以为那些只是任务,那些人不算真正的生命,可杀戮本身,终究在她心中刻下了痕迹。
音律一起,便如镜照心,将那些深藏的杀意映照出来。
木菩珠继续道:
“佛门有八识之说。眼耳鼻舌身意,此为前六识;第七识为末那识,执我执念;第八识为阿赖耶识,藏一切种子。”
“你的杀意,便是深埋在阿赖耶识中的种子,平日不显,音律一起,便发芽生长。”
“那师叔你可有化解之法?”
林珺然问得急切。
“有两个法子。”
木菩珠竖起两根手指:
“其一,以禅定之力,强行净化那些种子。但这需要漫长岁月,且如治水堵而不疏,终非上策。”
“其二呢?”
“其二——”
木菩珠微微一笑:
“以音洗心。”
林珺然怔住:
“以音洗心?”
“正是。”
木菩珠起身走到铜钟旁,轻抚钟身:
“你不是想让音律不带杀意吗?那便先接受这杀意的存在。以音为镜,照见本心;以心为弦,重定音律。”
“当你不再抗拒那些深埋的种子,它们反而会渐渐消融。因为执念最怕的,不是对抗,是观照。”
她屈指在钟上一弹。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