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内,刺鼻的酸腐气味混杂着陈年染料与霉菌的腥气,钻入鼻腔,仿佛能让人的五脏六腑都拧成一团。
一口口巨大的染缸,在昏暗中像是蹲伏的巨兽,投下光怪陆离的扭曲暗影。
中央空地上,杨大虎和杨小虎兄弟俩被麻绳捆得像两只待宰的肉粽,嘴里塞着散发恶臭的破布,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呜呜的悲鸣。
他们蜷缩在地,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筛糠般抖动。
一道黑影,如凝固的墨汁,静静伫立在他们身前。
宽大的黑袍将身形完全吞噬,深深的兜帽遮蔽了所有五官,那里没有脸,只有一片能吸走所有光线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赵远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个与生俱来就属于黑暗的幽灵,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
他布下的敛息阵法很粗糙。
对于真正的修士而言,不堪一击。
但对于凡人,或是那些依赖追踪法器的探子来说,这便是一道有效的屏障。
它隔绝了气息,却又留下一个清晰的信号:这里有鬼。
一个完美的鱼饵。
不知过了多久,染坊外响起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
那对兄弟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中满是绝望,无声地祈求来人千万不要上当。
“吱嘎——砰!”
腐朽的木门被一股巨力踹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中,几道身影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锦衣的青年,面容俊朗,正是二皇子朱崖。他身后跟着几名气息彪悍的亲信,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步履沉稳,显然是内家好手。
朱崖的视线瞬间就锁定了地上被五花大绑的杨氏兄弟,他俊朗的面容上瞬间覆盖了一层冰霜。
他将全部心神都投向了那个背对着他的黑袍人。
“阁下是何人?为何掳走本王的人?”朱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威慑,那是久居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气场。
赵远没有转身。
这声音,与他白天在面馆听到的那个“金岩”,声线几乎一致。
只是此刻,少了那份伪装的温润,多了几分真实的冷硬。
朱崖见对方不答,只当是无声的挑衅,他向前踏出一步,气势更盛。
“阁下可知,在这皇城之内,与本王作对,是什么下场?”
他的一名亲信瞬间会意,一步跨出,金丹中期的气势轰然爆发,化作一道无形的重锤,直冲赵远的后心!
“装神弄鬼的东西,给我跪下!”
然而,那股凶悍的气势在靠近赵远身后三尺之地时,竟如冰雪消融,凭空瓦解,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黑袍依旧静立,纹丝不动,仿佛那只是一阵拂过山岗的微风。
下一刻。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威压,从那黑袍的阴影下弥漫开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浪,也没有灵光爆闪的异象。
那是一种纯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染坊内的光线仿佛被瞬间抽离,暗影如潮水般涌来,变得粘稠而沉重,空气中的每一个尘埃都像是凝固的铁砂,压得人无法呼吸。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名金丹中期的亲信,连惨叫都卡在喉咙里,双膝的骨骼竟被无形的重压直接碾碎,整个人“噗通”一声,直挺挺地砸跪在地上!
他脸上的血色褪尽,化为死灰,豆大的汗珠瞬间浸透了衣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朱崖身为金丹后期的修士,情况稍好,但也感到双腿如灌铅般沉重,膝盖不断弯曲,不得不将佩剑狠狠插进地面,用剑身支撑着身体,才勉强没有跪倒。
他骇然欲绝地看着那道黑袍背影。
元婴!
这绝不是金丹修士能有的威势,绝对是元婴老怪!
这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怎么会为了两个不入流的武夫,在此地设下圈套?
恐惧,像无数只冰冷滑腻的触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欲窒息。
“殿下深夜到访,不会只是为了这两个废物吧?”
一个经过刻意压制的沙哑声音,从兜帽下缓缓传出。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朱崖的心神之上。
赵远缓缓转过身。
兜帽的阴影深处,依然是一片虚无,仿佛那之后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莫不是……为了朱将军而来?”
轰!
朱崖浑身剧震,拄着剑的手臂疯狂地颤抖起来。
朱将军!
他怎么会知道朱将军!这是他所有计划中最核心的一环!
“你……你到底是谁?”朱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黑袍人没有回答,反而向前走了两步。
那无形的压力骤然加剧,朱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挤碎了。
“或者说,”黑袍人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似乎在欣赏他脸上崩裂的表情,“是为了那个……储君之位?”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朱崖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谋逆!
储君之位!
这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最黑暗、最不敢触碰的野心!是他所有赌注的根源!
这个黑袍人,竟然一语道破!
他究竟是谁?他到底掌握了多少东西?
父皇派来的试探?不可能,父皇的手段不会如此粗暴。大哥的人?更不可能,那个蠢货根本没有这份心智和实力!
无数念头在朱崖脑中疯狂闪过,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空白。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在对方面前,毫无秘密可言,如同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
对方没有直接下杀手,而是选择在这里和他见面,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对方,有求于他!
想通这一点,朱崖深吸一口气,试图挺直腰杆。那股碾压灵魂的威压,也恰到好处地减弱了几分。
“阁下……想要什么?”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要什么?”
黑袍人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那笑声在空旷的染坊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殿下觉得,你能给我什么?”
赵远反问,兜帽下的黑暗转向了朱崖的方向。
金银财宝?世俗权柄?对一个元婴修士而言,这些东西的价值,微不足道。
朱崖的大脑飞速运转,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图什么?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黑袍人再次开口,声音变得缥缈而宏大。
“我所求之物,不在此世,而在人心。”
“我,为传播幽冥之主的光辉而来。”
幽冥之主!
这四个字像一道劈开混沌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朱崖混乱的思绪!
昨日,桥边,面馆。
那个自称“幽冥眷者”的青衣神棍!
那套“善缘台”的惊世骇俗的理论!
眼前这个让他几乎跪下的元婴老怪,和昨天那个谈笑风生、故弄玄虚的布衣青年……
竟然是同一个人!
他被耍了!
“是——你!”
朱崖的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其中蕴含的惊骇与狂怒,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殿下总算想起来了。”赵远慢悠悠地承认,声音恢复了那种沙哑,“我能帮你扫清障碍,包括那位权势滔天的朱将军。”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让朱崖无法呼吸的筹码。
“我甚至,可以帮你,坐上那个位置。”
朱崖的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膛,几乎要跳出喉咙。
帮他登上储君之位!
这是何等狂妄的言语!
可他却笑不出来。
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是一个实力深不可测、一语道破他所有秘密的怪物!
朱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试图夺回一丝主动权。
“凭什么?”他嘶声质问,“朱将军乃化神后期的大修士,深受父皇信赖!你不过元婴一重,拿什么去撼动他?就凭你这身见不得光的黑袍吗?”
“呵呵……”赵远又笑了。
笑声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弄,仿佛在看一个孩童的无知叫嚣。
“殿下,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赵远的声音陡然转冷,森寒刺骨。
“现在,不是你来质问我。”
他向前踏出最后一步,那刚刚减弱的威压,瞬间化作山呼海啸,轰然降临!
“而是我,在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噗通!”
朱崖再也支撑不住,佩剑脱手飞出,双膝重重地砸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奇耻大辱!
他,大庆王朝高高在上的二皇子,竟然被人逼得双膝下跪!
“你也不想让整个大庆王朝,乃至整个东洲大陆都知道,你朱崖,意图谋害皇叔,觊觎储君之位,对吧?”
赵远居高临下,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每一句话都化作最锋利的刀,一片片剐着朱崖最后的尊严。
“更何况,”他瞥了一眼地上抖成一团的杨氏兄弟,“还有这两个活生生的人证。”
朱崖屈辱地垂下头,双拳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鲜血。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反抗,就是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接受,或许还有一丝踏上巅峰的生机。
他是个赌徒,一个敢拿自己身家性命去搏一个未来的赌徒。
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