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撞撞正指挥着几个心腹伙计,将一块块灰黑的矿石小心翼翼地塞进特制的双层木箱。
外层是厚实的樟木板,内衬浸透浓烈香料汁液的麻布和干草。
矿石被仔细包裹在内层,外层再填充大量廉价的、气味同样刺鼻的劣质香料粉末和渣滓。
箱盖严丝合缝地钉死,刷上桐油,再用火漆封住,最后贴上赫然印着“景德镇官窑专用——乐昌‘龙涎石’(垫窑料)”的文书封条。
香料的气味彻底淹没了矿石的气息。
康大运站在舱口,手中紧握着那张盖有广州巡检司鲜红大印的路引:“兹有乐昌盘龙坑所产‘龙涎石’(垫窑用)肆拾贰箱,业经验讫,准予陆路运往江西景德镇官窑,沿途关隘凭此勘合放行…”
每一个字都价值不菲,这可是三百两白银打点下来的,也如同无形的枷锁。
他看着这些散发着浓烈“合规”气味的木箱,又看看旁边几十口不起眼、同样散发香料味但装着真正南洋货物的木桶——那是掩护身份的“主业”。
康健坐在一旁,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默默擦拭着钢刀。
他的伤需要时间,但意志未曾折损。
梁撞撞走到康大运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那些箱子,又看了看康健的伤臂,低声道:
“喂,为了这几箱破石头,搭进去两条人命,康健差点废了胳膊,还花了那么多银子……值当吗?”
她的声音里没有了惯常的跳脱,带着一丝沉甸甸的疲惫和对代价的清醒认知。
梁撞撞其实不是在问康大运,而是问自己。
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目的。
诚然,弄铁矿的出发点是为了让天工门的人有营生,可真正的目的,不还是想满足她自己奔波南洋的成就感吗?
康大运没有立刻回答。
他小心折叠好路引,收入怀中。
船舱深处,那些伪装精妙的货箱沉默着。
它们承载的不仅是矿石的重量,更是两名护卫的性命、康健流淌的鲜血、数百两白银,以及这一路步步惊心的算计与搏杀。
但正是这份沉重,赋予了它们无可替代的价值——没有这块沉重的“骨头”,小琉球匠坊的炉火只能是泡影,他们永远只能是被扼住咽喉的浮萍。
康大运转过头,看着梁撞撞。
江风拂过她散落的鬓发,那双总是亮得灼人的眼睛,此刻透着血与火淬炼后的沉静,也残留着一丝迷茫。
他想起了龙王庙前她砸碎敌人脑壳时的凶狠,想起了黑暗中她如灵猫般精准的棍法,也想起了她扶着墙干呕的脆弱。
“不值。”康大运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丝毫犹豫:“两条兄弟的命,再多的石头也换不回。康健的胳膊,也可能留下隐疾。”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如同船舱深处的矿石般坚硬:“但我们没得选……
要么被卡住脖子,憋屈地等死;要么,就咬着牙,忍着疼,从这铁桶般的死局里,凿出一条能透气的缝,哪怕缝里淌着血。”
这番话,梁撞撞懂。
在康大运没有踏入仕途前,他只能如此憋屈的求生存、谋发展,因为他身后,还负担着几百家庭。
康大运的目光落在梁撞撞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你那一下,还有在矿洞里摸黑干掉的几个,不是为我康大运,是为我们所有人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这笔账,不是值不值,是没得选。”
梁撞撞怔住了。
她没想过一个如此年轻的纨绔海商,身上竟背负如此沉重的负担。
也没想过,纨绔的表象,浸满底层阶级的血泪。
更没想过,她很幸运地踩在康大运搭建的平台上发展,免去一个年轻姑娘白手起家的辛酸和挣扎。
不然只凭她自己,就算她有一身功夫,也未必有矿洞里被她们弄死的这些土匪活得好。
康大运没有虚伪的安慰,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现实。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
最终,她只是别过脸,闷闷地“嗯”了一声,用力搓了搓沾满香料粉末的手指,仿佛要把某种沉重的东西搓掉。
“都饿了吧?我去弄吃的。”梁撞撞低声说道,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