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妈妈疲惫的脸,一会儿是徐芽那张写满认真的小脸,两种画面交替出现,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真的要和一个奇怪的后桌,一起去等一个可能不会按时下班的妈妈吗?
他背上书包,几乎是挪着步子走出教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大部分同学都跑光了。
他走到楼梯口,往下看了一眼,校门口的人群正在散去。
他心里竟然有那么一点......说不清的期待,或许她已经走了。
可当他走到校门口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徐芽就站在校门旁的一棵大树下,没有像其他等家长的孩子一样焦躁地张望,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
她的背挺得很直,怀里抱着那个鼓囊囊的书包,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夕阳的余晖给她身上镀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顾满阳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看到,徐芽那个大书包两侧的网兜里,插着两瓶饮料。
透明的瓶身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一看就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
其中一瓶,是他最喜欢喝的橘子汽水。
他喉咙忽然有点干。
徐芽也看见了他,眼睛亮了一下,朝他走了过来。
“走吧。”
她没问他为什么这么慢,只是很自然地开口。
顾满阳“嗯”了一声,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他默默地走在前面,徐芽就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不远不近。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只有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热气还没有完全散去,风吹在脸上都是温吞吞的。
路边的香樟树被晒了一天,散发出一种浓郁又懒洋洋的气味。
徐芽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瓶饮料,是那瓶橘子汽水,递到他面前。
“喝吗?”
瓶身上还带着凉气,触到顾满阳的手背,激得他一个哆嗦。
他看着那瓶汽水,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好像被这股凉意给镇住了一些。
他接了过来,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带着甜味的液体滑过喉咙,一直凉到了胃里。
那股从心底升起的燥热,真的被压下去不少。
“......谢谢。”他低声说。
“不用。”
徐芽自己也拿出了另一瓶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他们走上了一座人行立交桥。
桥下是川流不息的车道,汽车驶过带起的风从桥的缝隙里灌上来,吹得人的衣角猎猎作响。
徐芽走到桥边,扶着栏杆往下看。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车顶,像彩色的甲壳虫。
“你妈妈的厂子,远吗?”
她问。
“还有一段路。”
顾满阳靠在另一边的栏杆上,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
“你每天都走这么远吗?”
“嗯。”
徐芽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
她觉得,顾满阳总是安安静静的,要么在看书,要么在写字,要么就像现在这样,看着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现在知道他放学后要走这么远的路,去等妈妈下班,很辛苦。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他们之间好像有了一点共同点。
她也总是等妈妈回家。
等待,是一件让她很熟悉的事情。
下了立交桥,是一片沿河的绿化带。
河水在夕阳下泛着粼粼的波光,有几个老爷爷在河边洗衣服,用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空气里有河水的腥气,混着青草的味道。
他们沿着河边的小路走。
徐芽的书包看起来很沉,压得她小小的肩膀往下坠。
顾满阳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好几次,那句“我帮你拿”在嘴边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你书包里……装的什么?”
他还是没忍住,找了个别扭的话题。
“钱和橡皮。”
徐芽回答得坦坦荡荡。
顾满阳的脸颊又开始发热。
他就不该问。
他默默加快了脚步,把这个话题甩在身后。
走过河边,又路过一个加油站。
浓烈的汽油味扑面而来,盖过了所有其他的味道。
一辆大货车正在加油,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徐芽被这味道呛得皱了皱鼻子。
顾满阳下意识地往旁边站了站,挡在了她和加油站中间。
做完这个动作,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感到一阵不自在,又默默地往前走了几步。
终于,到了最后一个十字路口。
红灯亮着,他们停在人行道前。
这是城南最繁忙的路口之一,下班高峰期的车流像是被堵住的洪水,缓慢又暴躁地涌动着。
电动车,自行车和行人挤在一起,喇叭声,叫嚷声此起彼伏。
人越来越多,把他们挤得越来越靠前。
顾满阳能感觉到,徐芽就在他身后。
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点淡淡的,像太阳晒过的被子一样的味道。
绿灯亮起,人群猛地向前涌去。
顾满阳被人潮推着往前走,他回头看了一眼,徐芽小小的个子,在人群里几乎要被淹没了。
他心里一紧,几乎是没经过大脑思考,就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徐芽的手腕很细,他一只手就能完全握住。
她的皮肤很软,带着一点温热。
徐芽愣住了,抬头看着他。
顾满阳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
他想松开,可周围人挤人的,他怕一松手,她就被人冲散了。
“......跟紧点。”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目不斜视地看着马路对面,拉着她快步往前走。
徐芽没说话,只是任由他拉着。
他的手心很热,还有点湿,应该是紧张出的汗。
他的手大,把她的手腕整个包裹住,有一种很安稳的感觉。
她低头看着他们交握的地方,又抬头看看他通红的耳朵,嘴角忍不住悄悄地弯了一下。
妈妈说,追“紧俏货”要主动。
原来,他主动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短短几十米的马路,顾满阳却觉得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等到了马路对面,他立刻像触电一样松开了手,把手插回了裤子口袋里,指尖都还在发烫。
他不敢看徐芽,只是闷着头往前走。
“等妈妈,是件很好的事。”
身后传来徐芽小小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顾满阳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停下来,转过身,第一次在路上,真正认真地看着她。
夕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天边烧着一片绚烂的晚霞。
徐芽就站在这片霞光里,小小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那双眼睛,清澈得像能照进人心里去。
她说,等妈妈回家,是件很好的事。
不是可怜他,不是同情他,也不是在安慰他。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她所认知的,最简单的事实。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觉得去等妈妈下班,是一件充满了不确定和焦虑的事。
他害怕看到妈妈失望的表情,害怕听到坏消息。
可是在徐芽的嘴里,这件事,竟然变成了一件“很好的事”。
是啊,他在等妈妈回家。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在等自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