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满阳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对面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明亮的玻璃门后。
那家店像是灰沉沉的工业区里唯一的一座灯塔,光线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他能隔着马路,模模糊糊地看到她在货架之间走动。
她的个子太小了,很多时候都被货架挡得严严实实。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她走到一个
货架前,踮起脚,伸长了胳膊,很努力地去拿最上面一层的东西。
那个踮着脚的,小小的,模糊的影子,像一根针,轻轻地扎了一下他的心。
顾满阳就这么坐着,守着她的书包,等着她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厂区里机器的轰鸣声停歇了一阵,大概是到了工人的休息时间。
然后又再次响起来,沉闷而有规律。
顾满阳开始觉得,等待,似乎也不全是煎熬。
至少,今晚不是。
过了大概十分钟,便利店的玻璃门被推开,徐芽的身影重新出现。
她的怀里抱满了东西。
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瓶饮料,瓶身在灯光下反着光。
袋子上面,还摞着好几包薯片,饼干,还有一些他看不清是什么的零食。
东西太多了,她只能用下巴颏勉强抵住最上面的一包,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她走到了马路中间,那片只有两米宽的绿化带缺口处。
这会儿,路上的车比刚才更多了。
一辆接一辆,像是没有尽头的铁皮洪流。
刺眼的车灯从两个方向同时扫过来,把她小小的身影照得忽明忽暗。
她就站在那里,被夹在两股飞速行驶的车流中间,进退两难。
怀里抱着的零食山让她看不太清脚下的路,只能一动不动地等着。
一辆小轿车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司机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夜空。
顾满阳看着她。
看着那个在车流中,抱着一大堆为他买的零食,孤零零地站着的小小身影。
她抱着东西,好几次刚想迈步,又被突然开过的大货车吓得退了回去。
顾满阳坐在长椅上,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攥成了拳头。
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感觉。
他觉得,这个叫徐芽的女孩子,有点傻。
傻得让人心头发酸,发胀,又有点......暖。
他再也坐不住了。
他大步走到马路边上,冲着对面那个小小的身影喊:“你别动!站那儿等车过去!”
他的声音很大,盖过了汽车的引擎声。
徐芽听到了,停在原地,抬头看向他。
终于,一辆公交车驶过,拉开了一个短暂的空当。
他一口气跑到徐芽身边,站定。
“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他看着她怀里那个大袋子,有点气急,又有点无奈。
袋子里塞满了各种吃的。
有薯片,有小面包,还有好几瓶橘子味的汽水,瓶身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冰冰凉凉的。
徐芽没说话,只是仰头看着他。
顾满阳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他一把抓过那个塑料袋。
“我来拿。”
袋子比他想象的要沉。
“你看着我,我让你走再走。”
他一手吃力地提着袋子,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就想去拉她,但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僵硬地收了回来。
他侧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前面,紧盯着左边来的车。
“走!”
他一声令下,护着她,快步穿过了剩下的半条马路。
两个人走回公交车站台的长椅坐下。
顾满阳把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哐”地一声放在两人中间的空位上,几瓶汽水在里面撞出闷响。
夏夜的晚风总算带了点凉意,吹在人身上,却吹不散他脸上和耳根的热度。
“谢谢你。”
徐芽的声音很轻,在汽车驶过的噪音间隙里,清晰地传了过来。
顾满阳这次没有别开头。
他转过脸,在昏黄的路灯下,直直地看着她。
她的额头上还带着一层薄汗,几根柔软的胎发湿漉漉地贴在上面。
眼睛还是那么亮,像盛着两汪清澈的水,就这么平静地回望着他。
一股无名火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顾满阳胸口猛地窜了上来。
“你怎么这么笨?”
他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大,也更冲。
“过个马路都不会吗?不知道车多?还买这么多东西,你是没长手还是没长脑子,抱那么高一堆,路都看不见了!”
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着。
“万一被车撞了怎么办?你这个人,简直是......”
他想不出更严厉的词来形容她,最后那句“简直是”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把他自己的脸都憋得有点红。
他以为她会反驳,或者会害怕,或者会哭。
可徐芽只是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她的头也跟着低了下去,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书包带子。
“我怕你饿。”
她的声音闷闷的,从下方传过来。
很轻,很小的一句话,像一团棉花,不偏不倚,正好堵在了顾满阳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更尖锐的斥责上。
他所有准备好的,用来掩饰自己刚才那一瞬间担忧和后怕的话,全都被这一句给打散了。
怕他饿。
就因为这个,她就一个人,冒着险,穿过那样的车流,去给他买吃的。买到自己都抱不住。
顾满阳彻底没话说了。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又干又涩。
刚才那股气势汹汹的火气,瞬间就灭了,只剩下一缕青烟,熏得他眼睛发酸。
周围又安静下来。
只有远处厂区里传来的,机器低沉的运转声,像不知疲倦的心跳。
夏天的夜晚,空气里混杂着机油,灰尘和路边野草被暴晒一天后散发出的味道。
几只飞蛾不知死活地绕着路灯打转,投下的影子在地面上忽大忽小。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
这一次的沉默,和之前又不太一样。
不再是单纯的焦灼等待,而是多了一些别的,更复杂的东西。
顾满阳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他坐立难安,手指抠着长椅边缘掉漆的地方,抠下来一片冰凉的铁锈。
他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一定很凶,像个不讲道理的疯子。
可她就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他变成了一个笑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顾满阳终于受不了这种气氛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然后伸出手,在那个塑料袋里胡乱地翻找起来。
袋子里的东西被他弄得哗啦作响。
他掏出一包薯片,看也没看是什么口味,就用两根手指捏着包装袋的边缘,撕开了一道口子。
“咔嚓。”
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站台下格外响亮。
他捏起一片薯片,放进嘴里,机械地嚼着。
土豆的香味和调味料的味道在口腔里散开,但他尝不出什么滋味。
他又从袋子里摸索着,拿出一瓶橘子汽水。
瓶身冰凉,凝结的水珠沾了他一手。
他拧开瓶盖,“呲”的一声,气泡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总算把那股燥热压下去了一点。
他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然后,他把那包撕开了的薯片,往徐芽那边推了推。
“......谢谢。”
声音很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快得像一阵风。
说完,他就立刻扭过头,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耳朵尖却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红透了。
徐芽听见了。
她抬起头,看了看身边那个僵硬的背影,又看了看被推到自己面前的薯片。
她没有去拿,只是小小的嘴角微微向上弯了弯。
两个人就这么一个看着马路,一个看着他,中间隔着一堆零食,沉默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