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勋井田与南渡衣冠
一、孤灯着述
建炎三年冬夜,临安府官驿的油灯残焰摇曳。林勋拢了拢单薄的棉袍,呵出的白气散在冷空气中,终于将最后一卷书稿誊抄完毕。案头堆叠的《周礼》《孟子》在烛火下映出参差暗影,恰似他胸中翻涌的万千思绪。
大人,都堂传下话来,明日要您陛下面陈。老仆林忠端着热汤走进来,见主人鬓角又添了几分霜色,忍不住叹息,这《本政书》十三篇,耗了您整整七年光阴啊。
林勋接过汤碗,指尖触到陶土的温热,目光却凝在窗外。钱塘潮声隐隐传来,竟与靖康之变那年黄河的呜咽如出一辙。他想起在桂州初任县尉时,亲眼目睹农户为争夺半亩沙田械斗——胜者占田千亩成了新地主,败者沦为佃户,不出三代便要卖儿鬻女。那时他案头正摊着董仲舒的《限民名田疏》,泛黄纸页上古井田法虽难卒行,宜少近古的字句,早已被烛泪浸得模糊不清。
你说,他忽然转头问道,周武王向箕子问《洪范》时,可曾见过流民枕藉于道?
林忠愣了愣,只当是主人连日劳累说的胡话,却不知林勋此刻正穿越时空,与杜佑在冥冥中对话——当年《通典》将列为百篇之首,想必也是见过安史之乱后的千里饿殍。他提笔在书稿扉页补了行小注:政者,正也。仓廪不实而谈礼乐,犹缘木求鱼。墨迹未干,远处更夫敲起四更梆子,惊飞了廊下避寒的夜鹭。
二、御前对策
紫宸殿的檀香混着梅香,宋高宗赵构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听户部尚书汇报:江浙诸路佃农入籍者已达六百万户,而官田仅存二百余万亩...话未说完,便被阶下一声轻咳打断。
林勋身着绯色朝服,手捧《本政书》立于丹墀。昨夜他将书稿分为三册,分别用黄、蓝、灰三色封皮装帧——黄色象征可持的正田五十亩,蓝色是待垦的荒田,灰色则标记租用的羡田。此刻这些册子在他袖中微微发烫,仿佛揣着三颗跳动的心脏。
陛下,臣有三策可安流民。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当讲到良农限田五十亩,羡田出租时,赵构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顿了顿。这位经历过苗刘兵变的帝王,最懂土地与民心的关联。他想起建炎元年在扬州,亲见富户用两石米换走农户祖传的百亩薄田,那时农户绝望的眼神至今历历在目。
若有豪强隐匿田产该如何?御史中丞突然发难,如王黼旧部在平江府的庄园,横跨三县之地,谁能查得动?
林勋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桂州绘制的鱼鳞图册:臣在广西试行自实法,令百姓自报田亩,官府每三年核验一次。比如桂阳军民李三,起初只报田三十亩,后经查实有羡田七十亩,依律没收入官,转授次农耕作。他展开图册,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田垄走向、水源远近,连哪块地种粳稻、哪块地种菽麦都划分得一清二楚。
秦桧在旁冷眼旁观,指尖捻着朝珠。他想起宣和年间在密州做教授时,亲眼见蔡京推行方田均税法,结果官吏勾结豪强,将膏腴之地划为瘠田,反而让贫户多缴赋税。林大人此法,与熙宁新法有何不同?他慢悠悠开口,语气却像冰锥般刺骨,若地方官借清丈之名扰民,岂不是又要滋生民怨?
林勋额头渗出细汗。他想起杜佑在《通典》里写的法虽善,吏不良则民受其弊。正待辩解,忽闻赵构问道:卿可知唐代永业田制度?
臣知晓!林勋眼睛一亮,武德七年诏令:丁男授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身死则口分田由官府收回...
可到了天宝年间,赵构接过话头,声音陡然低沉,河南节度使府上的佃户,三代都种着同一片口分田,却要将七成收成缴作田租。他起身踱到殿中,明黄色龙袍扫过铺地的金砖,你的良农、次农、隶农之分,能禁得住不肖官吏上下其手吗?
三、朱张论道
武夷山五曲精舍的雪,比临安下得更急。朱熹将《本政书》拍在案上,震得茶盏里的茶汤漾起涟漪:此等良法,竟被秦桧那奸贼斥为!
对面的张栻正用银簪拨着炭火,闻言轻笑:元晦兄莫急。你且看这耕佃六年得产之条,与你在南康军推行的劝农法,何其相似?
朱熹一怔,想起去年在星子县,他让佃农陈氏耕种官田,约定岁缴租米二十石,六年期满田归陈氏。如今陈氏家中已添了两头牛犊,前日还特意送来新酿的米酒。他翻开《本政书》第七篇,林勋用朱笔圈注的唐宋佃法:种熟三年田,原主不得夺赫然在目,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井田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