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老实家!孩童带着哭腔说,陈阿婆昨晚上吊了!
沈忆年手里的锄头一声掉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三天前,陈老实因被抓到县里,至今还关在牢里。那三十五亩靠得来的田亩,像一块巨石,终究压垮了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雨势愈发猛烈,打在斗笠上噼啪作响。沈忆年望着远处模糊的送葬队伍,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进衣领,凉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想起自己那本泛黄的地契,想起李算盘在县衙后堂拨动的算珠,想起顾家寄给秀才的二十亩水田。这些念头在他脑子里翻腾,像田里的泥水一样浑浊不清。
五
重阳过后,县衙贴出了新的均徭册。沈忆年挤在人群里,仰着脖子看墙上的告示。秋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衫,露出嶙峋的肋骨。当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赫然写着银差四两五钱时,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这可如何是好啊......他喃喃自语,四两五钱银子,相当于五石米,是他全家半年的口粮。
忆年哥!张伯从人群外挤进来,手里捏着一张纸,脸上泛着红光,我托人打听了,城里的徐秀才愿意!只要每亩交三成租子,就能免了徭役!
沈忆年的心猛地一跳,接过那张写着寄田契约的纸。纸上的墨迹还没干透,散发着新鲜的墨香。他看着契约上业主徐氏几个工整的小楷,又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夕阳西下时,沈忆年在契约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鲜红的指印像一滴血,落在泛黄的宣纸上。他想起了陈老实,想起了顾家的二十亩水田,想起了李算盘在县衙后堂拨动的算珠。这些画面在他眼前交替闪现,最后都化作指印上那抹刺目的红。
六
万历二十九年冬,苏州府推官袁可立巡视农田水利。当他看到鱼鳞册上记载的田亩与实际丈量相差近三成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随行的户房书办战战兢兢地解释,这是所致。
百姓为何甘冒风险?袁可立放下册子,眉头紧锁。
回大人,书办擦着冷汗,近年赋役日重,小民不堪其扰。据卑职所知,洪武年间每亩地赋税不过三斗,如今已增至五斗有余,更别说各项加派......
袁可立沉默良久,望着窗外萧瑟的农田。寒风卷起枯叶,在空中打着旋儿。他想起进京述职时听闻福王朱常洵索要四万顷庄田的事,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备轿,去乡下看看。他起身时,声音有些沙哑。
七
沈忆年在腊月二十九那天,将最后一袋糙米送到徐秀才府上。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他站在朱漆大门外,看着管家把米袋扛进去,心里空落落的。今年收成不错,寄在徐秀才名下的五亩地,扣除三成后,竟还剩下两石多米。
忆年哥,明年还寄吗?张伯跺着冻僵的脚,呵着白气问。
沈忆年望着漫天飞雪,远处的田埂已被白雪覆盖,一片茫茫。他想起袁推官巡视农田时说的话:苛政猛于虎,而弊政则如溃堤之蚁。这些文绉绉的话他听不懂,但他知道,自己和张伯这样的庄稼汉,就像田里的麦子,只能在风雨中随波逐流。
寄吧。他裹紧单薄的棉袄,不寄,又能怎样呢?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两个庄稼汉踩着初雪往村里走,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浅浅的痕迹,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在县衙的樟木箱里,鱼鳞册上的墨迹渐渐干涸,新的田亩数字被工工整整地写上去,带着墨香和隐秘的交易,在历史的长河里沉淀下来。
注:本章严格依据《日知录》生员论、《大明会典》篇及《明史·食货志》记载,还原明代存在“诡寄”“飞洒”等田赋弊端。
其中田赋数额、徭役银数均参考万历《大明会典》卷二十七《户部·赋役》,庄田数据引自《明神宗实录》卷三七九“万历三十年五月”条。
人物情节虽为虚构,但均基于明代社会真实背景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