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信……由你……”魔修喘息着,眼神开始涣散,那胸口的蛊虫图案蠕动得更加剧烈,仿佛要破体而出,“我……本是这附近的……散修……被他们抓住……下了这鬼东西……逼我修炼邪功……为他们卖命……监视边境……今天……感应到你的……天衍宗气息……他们……命令我……试探……或者……引开……”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但关键信息已然清晰。他是往生盟布置在此的暗桩,被迫修炼邪功,被种下类似控魔蛊的东西。因为铃央的出现,往生盟高层(可能通过母蛊)命令他前来试探或引开铃央。而他,似乎存了某种异心,或者说,在极度痛苦和仇恨下,选择了向铃央这个“正道代表”透露信息。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铃央没有放松警惕,剑尖依旧指着对方要害,“你不怕被母蛊反噬?”
“反噬?哈哈……咳咳……”魔修惨笑起来,面具下的眼睛透出无尽的怨恨与绝望,“我每日……每时每刻……都在被反噬……这功法……这虫子……在吃掉我的魂……我的命……我早就……活不了了……”
他猛地抓住自己胸口的蛊虫图案,用力撕扯,黑血狂喷,却只让那些虫子蠕动得更欢。“告诉你……是因为……我恨他们!我恨不得……所有往生盟的人……都死绝!天衍宗……你们不是自诩正道吗?去啊!去黑煞谷!去杀了他们!毁了那里!”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剧烈抽搐起来,胸口的蛊虫图案猛地爆开一团黑光!无数细小的黑色虫子虚影试图钻出,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拉回体内。魔修发出非人的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攥住,开始迅速干瘪、萎缩!
是母蛊感应到他的背叛,发动了最残酷的反噬!或者说,是种蛊者远程催动了某种禁制!
铃央脸色一变。她可以一剑杀了这魔修,结束他的痛苦,甚至以天衍秘法尝试净化那邪蛊。但那样一来,关于黑煞谷、关于往生盟计划的线索就可能彻底中断。而且,这魔修固然修炼邪功,害人无数,但其根源,却是被往生盟强迫、控制!
这一刻,仙道铁律——“凡修邪功、勾结魔道者,杀无赦”——与眼前这个被胁迫、被控制、充满痛苦与仇恨、并在最后时刻选择“告密”(无论动机如何)的个体,产生了尖锐的冲突。
杀,还是不杀?净化,还是尝试获取更多信息?
铃央的剑,第一次在她执行任务时,出现了犹豫。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那魔修用尽最后力气,嘶吼道:“他们还抓了很多……凡人……和低阶修士……在黑煞谷……做试验……救……救……”话音未落,他整个身体如同被抽空的气囊,彻底瘫软下去,生命气息急速消散。但在他最后残留的意识彻底湮灭前,那半张哭脸面具下的眼睛,死死盯着铃央,里面没有魔修的疯狂,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源自被控制灵魂深处的、最纯粹的痛苦与哀求。
黑光彻底吞噬了他。一阵微风吹过,地上只留下一套破烂黑袍、半张木质面具,以及一小撮迅速化为飞灰的黑色尘埃。连魂魄都没能留下,彻底成为了那邪蛊与功法的养料。
铃央站在原地,星河剑依旧平举,剑尖却微微下垂。
她杀过不少邪魔,也处置过违反门规的同门。每一次,她都坚信自己秉持的是正道公理,是维护仙道秩序与纯净。她的道心也因此坚定、澄澈,如同星河剑映照的夜空,虽有繁星万千,却各居其位,秩序井然。
但此刻,她心中那片秩序井然的星空,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这个死去的魔修,他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或许两者都是。他的罪恶源于被迫,他的痛苦真实不虚,他最后的“告密”与哀求,又该作何评判?
往生盟,用控魔蛊这等邪物控制修士,强迫他们修炼邪功,为他们卖命,最终又如此残酷地收回一切。这与她认知中,魔道虽恶,至少还有“力量换取忠诚”的粗浅规则不同。这更像是一种彻底的、对生命与灵魂的“奴役”与“践踏”。
而仙道……面对这样的邪恶,除了“发现即净化”,还有别的办法吗?刚才那一刻的犹豫,是因为同情吗?还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开始觉得,简单的“杀”与“净”,似乎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并不能阻止下一个、下下个这样的“魔修”出现?
沈砚……他叛出宗门,与蛊女同行,是否也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察觉到了仙道铁律在某些复杂现实面前的无力?还是他另有图谋?
铃央缓缓收剑入鞘。剑身归鞘的轻响,在寂静的乱石林中格外清晰。
她走到那堆灰烬前,沉默片刻,挥手打出一道净化符箓,将最后残留的阴邪气息驱散。然后,她捡起了那半张哭脸面具。木质面具入手冰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怨念与痛苦。
她将面具收起。这不是战利品,而是一个证据,一个提醒。
“黑煞谷……”铃央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南疆更深处的晦暗天空。
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是按照仙道惯例,直接摧毁那处据点,斩杀所有邪魔,解救可能存在的凡人?还是……先观察,尝试获取更多关于往生盟计划的信息?后者,显然有违她一贯“雷厉风行、除恶务尽”的行事风格,甚至有些“纵容邪魔”的嫌疑。
但那个魔修临死前的眼神,那句“救……”,还有沈砚可能与那里有关的线索,都让她无法简单地选择前者。
她忽然想起,沈砚在宗门时,似乎对“契约”、“平衡”这些概念颇有兴趣,还曾与一些长老辩论过“仙道法则是否应更具弹性”。当时她嗤之以鼻,认为法则就是法则,平衡就是静止的、既定的秩序,如同天衍星图,不容更改。
可现在……
“平衡……不是静止的……”铃央低声自语,仿佛在咀嚼一个陌生的概念,“而是……动态的……讨价还价?”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感到一丝惊悚。仙道秩序,怎么能是“讨价还价”?那是神圣的、恒定的真理!
但眼前的现实呢?与往生盟这种邪恶存在对抗,是否也需要更灵活、更复杂的手段?在某些情况下,暂时的“观察”或“妥协”(比如,为了获取关键情报而暂时不惊动敌人),是否是为了最终更彻底地“净化”?
这其中的界限在哪里?由谁来判定?还是说……根本没有绝对清晰的界限,只能由身处其中的人,根据具体情况,去艰难地权衡、抉择?
就像刚才,杀那魔修容易,但可能错失线索,也无法真正解决他背后的问题。不杀……难道看着他被反噬而死,自己却袖手旁观?
无论哪种选择,似乎都不完美,都留下了遗憾和疑问。
铃央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神上的。仿佛一直支撑着她的那根名为“绝对信仰”的支柱,出现了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裂纹。
她需要时间思考,但现实不等人。
最终,她做出了决定。
剑光再起,却是朝着西南方向,朝着黑煞谷而去。但她没有全速前进,而是刻意放缓了速度,同时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并开始在心中推演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及应对策略——观察、潜入、确认情报优先,除非万不得已或确认能彻底清除,否则不轻易发动正面攻击。
这不再是她习惯的、教科书式的“仙道执法”,而更像是一种……带着疑虑和探索的“侦查”。
在她飞离后不久,乱石林另一侧的阴影中,空气微微波动,一个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的模糊身影悄然浮现。它(或他)望着铃央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地上那被净化过的灰烬痕迹,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含义不明的嗤笑。
“天衍宗的‘纯净之剑’……也开始沾染尘埃了么?有意思……‘圣主’的计划,或许比预想的……更有趣了……”
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此刻的铃央,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能仍在某些存在的注视之下。她只是带着那颗刚刚产生裂痕的道心,以及半张冰冷的哭脸面具,飞向那片名为黑煞谷的、可能藏着更多颠覆她认知的秘密之地。
仙道并非绝对。
平衡不是静止,而是动态的讨价还价。
这两颗种子,已然在她心中悄然种下。至于它们会生根发芽,长成什么样子,是否会彻底改变她这柄“天衍之剑”的轨迹,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
南疆的风,吹动着她的衣袂,也吹动着前方愈发浓重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