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四月，京城的蒙学馆已办起两月有余，朗朗读书声渐成街巷一景。四间学馆收满了百二十名贫寒童子，那些起初将信将疑的家长，如今看到孩子竟真能歪歪扭扭写出自己的名字，能算清简单的柴米账，甚至回家还能指着院中草木说些“光合”、“根须吸水”之类新鲜词儿时，态度早已从观望变成了感激。《农桑辑要》与《百工启蒙》的第一版也已印出数千册，通过格物院的渠道，悄然流入京畿周边的市镇乡村，反响虽未至轰动，但确有不少农户匠人觉得“书上说的法子实在”、“图样看得明白”。
朝堂上关于“教化偏途”的零星非议，在皇帝明确的支持和西北贪腐案日益逼近爆雷的紧张氛围中，并未掀起太大波澜。萧宸的心思，除却紧盯着西北的进展，也逐渐被另一桩初见成效的新事物所吸引——那便是由格物院主导、于去年秋末开始动工修筑的“水泥官道”试验段。
这条试验路段，连接京城南门与三十里外的宛平县，全长约十五里。原本的黄土官道，晴天尘土漫天，雨天泥泞难行，车马时常陷溺，商旅苦不堪言。如今，这段路已被平整、坚固的灰白色“水泥”路面所取代。路面宽约两丈，两侧留有排水浅沟，虽不及青石板路光滑，却胜在平整连贯，无惧雨雪。
这一日，恰逢旬休，萧宸在沈清言的陪同下，换上一身寻常富家公子服饰，仅带数名精干侍卫，悄然出宫，直奔南城外。他早就想亲眼看看这耗费了不少钱粮、也曾引来朝中“靡费国帑”、“奇技淫巧”质疑的“水泥路”，究竟成效如何。
马车驶出巍峨的南城门，过了护城河桥，脚下便是一震——从老旧坑洼的石板路，踏上了平坦的水泥路面。车轮滚动的辘辘声变得均匀而轻快，车厢的颠簸感骤然减轻了大半。
萧宸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外望去。时近中午，官道上颇为繁忙。载货的牛车、骡车络绎不绝，车轮在灰白色的路面上压出清晰的辙印，却不再有尘土随之飞扬。行人脚步也显得轻快许多，不必再小心翼翼地躲避泥坑水洼。几辆明显是客商的马车，更是速度不慢，蹄声嘚嘚，快速远去。
“果然平整非常。”萧宸放下车帘，看向对面安然端坐的沈清言，“沈师傅，此路修成至今，已近四月，损耗如何？可能持久？”
沈清言微微一笑，早有准备：“陛下，此路自去岁冬前竣工，历经去冬严寒、今春多场雨水，至今路面完好，无开裂、无下陷。据格物院测算，只要地基夯实，养护得宜，此类水泥路面，使用十年以上当无问题。即便偶有破损，修补亦比石板路或夯土路简便得多，用料也易得。”
萧宸点了点头，但眉宇间仍有一丝考量。持久固然好，但朝廷花钱修路，不能只看路本身，更需看它带来的实际益处。毕竟当初批下这笔款项时，户部那位老尚书心疼得直嘬牙花子，几位言官也没少上折子。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马车便稳稳停在了宛平县城门外。萧宸特意留意了时辰，比以往走旧路时，足足快了近一半！若是紧急军情或赈灾物资，这节省下的时间，意义非同小可。
沈清言引着萧宸，并未进城，而是来到了城门附近一处由格物院设下的简易“观测点”。这里有几名书记模样的人，正在记录着往来的车马行人数量、货物种类等。旁边一间小屋里，堆放着不少卷宗。
“陛下，请观此册。”沈清言取过一本厚厚的簿子，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记录，“这是去岁同期，与今年同期，此段官道每日通行车辆、商队、行人总数的对比。还有，这是宛平县市集今年第一季与去年同期的商税收入；这是往来京城与宛平之间的几家主要货栈，给出的货运报价变化。”
萧宸接过，凝神细看。数据不会说谎：
通行量方面，自水泥路贯通后，每日车马通行数量平均增加了六成，尤其是载重货车和长途商队，增加更为明显。原因无他，路好走了，损耗低，速度快，商人自然愿意走。
商税方面，宛平县今年第一季的市集商税，比去年同期增长了近四成！县令在附注中欣喜地写道：“路通则商聚，商聚则货流，货流则税丰。近来县城内新开店铺亦比往年同期为多。”
运费方面，从京城到宛平的短途货运费用，普遍降低了一到两成。车马行主坦言：“路好，牲口省力，车辆损坏少，跑得还快，自然能让些利。”
沈清言等萧宸看完这些，又递上另一份文书，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再看此报。上月京南八十里处刘家庄遭雹灾，房屋损毁，人员受伤。宛平县接到警讯后，组织医官、工匠及部分赈济物资前往，沿此水泥路，救援队伍仅用不到两个时辰便抵达现场，较以往至少快了一个半时辰，及时救治了伤员，安顿了灾民。当地百姓无不感念‘官道平坦，救命及时’。”
他顿了顿，声音略微加重：“若将此路延伸至边防紧要之处，军队调拨、粮秣转运之效率，提升又何止一倍？昔日前朝，多少边关急报因道路泥泞而延误，多少粮草因转运艰难而损耗殆尽，乃至贻误战机。此路之利，于国于民，于商于兵，皆显而易见。”
沈清言面上依旧是从容的解说姿态，心中却不由得翻涌起一股混合着成就感与对守旧言论不屑的思绪：【看！这才是实打实的好处！通行快、运费省、商税增、救灾速、运兵疾……哪一项不是利国利民？那些老古董，只会空谈什么‘仁义为本’、‘不贵难得之货’，却看不见一条好路能活络多少民生，能增强几分国力！修桥铺路本就是自古善政，如今有了更好的材料技术，反倒瞻前顾后，真是本末倒置。小皇帝，这下该明白，什么是真正值得投入的‘实政’了吧？】
他这番内心活动，激昂而务实，带着技术官僚特有的对效率与实效的推崇。
萧宸一页页翻看着数据，耳边听着沈清言的解说，再联想到方才亲身体验的平稳与迅捷，心中所受的震撼，远比看到任何华丽的辞章或听任何慷慨的陈词都要强烈。这些数字，这些实例，如此具体，如此有力，像一把重锤，敲碎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因朝议而产生的犹豫。
他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种独特的“共鸣”——沈清言心中那种对“实打实好处”的看重，对空谈误国的鄙夷，与他登基以来急于摆脱困境、寻求实效的渴望，深深地契合在了一起。
“好！好一条‘经济账’！”萧宸合上册簿，眼中光芒大盛，之前的沉稳被一种发现宝藏般的兴奋所取代，“路通则百业兴，路畅则军国利！古人云‘要想富，先修路’，果是至理！只是以往受限于材料工法，难以大举推行。如今这水泥，竟有如此妙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