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亦哥吗？”又一个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惊喜和不确定。穿着朴素家居服的孟依依跑了出来，看到冰亦，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但那双大眼睛里也藏着不安和困惑，“真的是你！你回来啦！”
冰亦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这个拥挤、昏暗、充满了颓败和压抑气息的临时住所，看着记忆中那些鲜活明亮的亲人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离开时，这里还是一个充满欢声笑语和温暖的家。半年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
“抱歉……失陪了……治安局有事找我……”还没说几句话，孟天义就被一通电话打断了思绪，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几句之后就告诉众人自己要去治安局一趟。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但眼中的烦躁和无奈却掩饰不住。他看向冰亦，声音干涩：“局里……调查组那边又有点事，让我现在过去一趟。小亦，你……你先坐会儿，陪妈妈和依依说说话。”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疲惫，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随叫随到的传讯。他没再多说，拿起一件外套，低着头快步走出了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
房门关上，屋内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孟川依旧望着窗外，对周围的动静似乎毫无反应。
柳姨抹了抹眼角，强打起精神：“小亦，你坐，我给你倒杯水……”
“柳姨，别忙了。”冰亦连忙拦住她，目光转向一旁情绪也低落下来的孟依依，声音放柔了些，“依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义哥他……经常这样被叫去问话吗？”
孟依依咬了咬嘴唇，眼圈又红了，她看了一眼仿佛魂不守舍的孟川和强颜欢笑的柳姨，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和小女孩特有的委屈：“嗯……几乎三天两头就要去一次……有时候是爸爸去，有时候是天义哥去……那些人来家里也好凶，到处翻东西，问话的语气就像……就像我们真的是坏人一样……”
她抬起头，看着冰亦，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们说爸爸贪污……说我们家和安胜的那些坏人有不正当交易……可是爸爸没有！天义哥也没有！他们明明是为了保护大家才和安胜那些人周旋的……为什么现在全都变成我们的错了……”
柳姨在一旁听着，无声地流着泪，轻轻搂住了依依的肩膀安慰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冰亦的心像是被浸入了冰水里，寒意刺骨。连续不断的调查、高压式的问话、甚至搜查住所……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调查的范围，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和压迫。
他猛地想起最重要的事，急忙问道：“那冰兰呢？我妹妹她怎么样了？她的电话打不通！”
听到冰兰的名字，孟依依的哭声稍微止住了一些，她擦了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个还算轻松的表情：“小亦哥你别太担心冰兰姐……她还好。调查组的人好像……好像因为你的关系，没有太为难她。”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冰兰姐的学校那边，好像也有人打过招呼，所以她还能继续上学，只是暂时从家里搬出去了，住在学校宿舍。因为爸爸怕她被我们牵连，她偶尔会偷偷给我发信息报平安，让我们别担心。”
孟依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羡慕和庆幸，庆幸冰兰至少还能拥有相对正常的校园生活，自己现在都不能去学校上课了……
冰亦闻言，紧绷的心弦终于稍微松弛了一点点。至少……至少冰兰没有被直接卷入这场风暴的中心，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一想到妹妹独自一人在学校承受着压力，还要担心家里的情况，他的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他看着眼前这个破败、压抑的临时居所，看着精神几乎被击垮的孟川，看着以泪洗面的柳姨和惶恐不安的依依，还有被频繁传讯、疲于奔命的天义哥……
不过……他还是想听到孟叔叔自己亲口说出来……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
趁着柳姨和孟依依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刻意制造出一些声响似乎想驱散屋内的压抑，冰亦深吸一口气，迈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脚步，走到了沙发旁。
他在孟川身边缓缓蹲下，视线与那双空洞望着窗外的眼睛平齐。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怕听到那个早已预感到的答案。
“孟叔叔……”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我……我这次回来，是跟着路橙泽路总一起来的。”
听到“路橙泽”三个字，孟川一直僵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流露出深切的痛苦。他依旧没有转头，但干裂的嘴唇开始微微哆嗦。
冰亦的心沉了下去，但他还是咬着牙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让他寝食难安的问题：“五年前……关于路总那些不实的指控和打压……您……您是不是……真的参与了？是不是……真的提供了……一些不利于他的资料？”
问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长时间的沉默。
只有厨房传来的轻微水流声和碗碟碰撞声，衬得客厅里的寂静更加令人窒息。
就在冰亦以为孟川不会回答，或者根本无法回答时，一声极其沙哑、仿佛磨损严重的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极其轻微地响了起来：
“……是。”
只有一个字。
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冰亦所有的侥幸和希望。
孟川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双曾经坚定有力、如今却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死死攥住了膝盖上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巨大的羞愧和痛苦几乎将他压垮。
他不再看窗外，也不再保持沉默，而是陷入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无声的崩溃之中。
断断续续的、破碎的词语从他颤抖的唇齿间逸出，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尽的悔恨：
“那时候……压力太大了……上面……安胜的人……都在施压……要尽快出成绩……要稳定……要找到‘责任人’……”
“路橙泽……他太突出……又不肯合作……成了靶子……”
“我…我害怕……而且当时我也……也想……再往上一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我厌恶，“他们承诺……只要……只要拿出点东西……就能……”
他再也说不下去，发出一声像是被扼住喉咙般的呜咽，浑浊的泪水终于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涌出，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我……我对不起他……我更……对不起这身衣服……对不起……信任我的人……”
他没有用任何“为了大局”之类的借口来粉饰，而是赤裸裸地承认了自己的怯懦和野心。正是这份毫不掩饰的丑陋，彻底击碎了他在冰亦心中那座高大正直的丰碑。
冰亦僵在原地，蹲在那里，仿佛被冻住了。他听着那些破碎的忏悔，看着眼前这个被愧疚和后果彻底压垮的老人，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的死寂。
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湮灭。
原来……都是真的。那个教导他要坚守正义、守护人民的孟叔叔，那个他视为榜样和父亲的人，真的曾经在压力和诱惑面前，选择了妥协和背叛。
虽然孟川后来的转变和功绩或许是出于赎罪，但那个污点，已然真实存在，并且如今正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反噬了他自己和他的一切。
冰亦缓缓站起身，不再看沙发上蜷缩哭泣的老人。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老旧小区灰败的景象，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