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说得对。”龚樰抬起头,直视沈易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倔强的清醒,“所以,清醒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句话,既是说角色,也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
沈易看着她眼中那份与孟烟鹂截然不同的、坚韧的清醒,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清醒是铠甲,但有时候,也会成为牢笼。
真正强大的,是在看清一切后,依然敢于选择自己的路。”
他意有所指,随即转身走向导演组,留下龚樰在原地,心绪翻腾。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关智琳看在眼里。
她饰演的王娇蕊正处在与佟振保的热恋期,戏里戏外,她都带着一种灼人的热情。
看到沈易主动与龚樰交谈,尤其是看到龚樰那副清冷又倔强的样子,关智琳心里那股酸意和危机感瞬间升腾。
下一场是王娇蕊与孟烟鹂的正面冲突戏。
关智琳几乎将戏外的情绪带入了戏中。
她饰演的王娇蕊在质问孟烟鹂时,眼神凌厉,语气咄咄逼人,充满了攻击性,甚至超出了剧本设定。
“cut!”导演有点无奈,“智琳,气势够了,但王娇蕊对孟烟鹂,更多是轻视和一种优越感,不是这种直接的恨意。”
关智琳撇撇嘴,目光瞟向沈易。
沈易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对导演说:“休息五分钟,让演员调整状态。”
休息时,关智琳摇曳生姿地走到沈易身边,身体有意无意地贴近,声音带着娇嗔:
“沈生,你看龚小姐演得多好啊,把我都压下去了呢。
看来我这个红玫瑰,还得再‘红’一点才行。”
她话里有话,既是在试探沈易对龚樰的态度,也是在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沈易不动声色地拉开一点距离,目光依旧落在监视器上:
“演戏不是比谁压过谁。王娇蕊的魅力在于她的鲜活和生命力,以及那种不管不顾的劲儿。
把你的本真拿出来,就足够了。”
回到自己的休息区,龚樰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沈易的话在她耳边回响:“清醒是铠甲,但有时候,也会成为牢笼。真正强大的,是在看清一切后,依然敢于选择自己的路。”
她承认自己被沈易吸引。
他的才华、魄力、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甚至他那洞悉人性的冷酷,都散发着致命的魅力。
浅水湾那一晚,当她看到其他女人在他生活中留下的痕迹时,那份好感瞬间被浇上了一盆冷水,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自尊心受挫和自我保护。
她龚樰,不是关智琳那样的艳光四射,也不是波姬·小丝那种带着异域风情的依赖,更不是周惠敏的温柔似水。
她有的,是独立的灵魂、清醒的头脑和对表演艺术的纯粹追求。
她可以欣赏沈易,甚至可能爱上他,但她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他庞大情感花园里,等待垂怜的其中一朵花。
“看清一切……”她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看清了他的世界多么复杂,看清了自己可能面临的处境。
那么,她的选择是什么?
是像孟烟鹂一样,最终迷失自我,走向毁灭?
还是像王娇蕊一样,燃烧自己,却可能只换来一场空?
抑或是……保持距离,坚守自己的骄傲与独立?
她望向片场另一头,沈易正与导演低声交谈,侧脸线条冷峻而专注。
这个男人,像一座充满宝藏却也危机四伏的迷宫。
靠近他,或许能获得无上的荣耀与资源,但也可能付出迷失自我的代价。
龚樰深吸一口气,拿起剧本,再次投入对孟烟鹂的研究。
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无论沈易如何强大,如何具有吸引力,她都必须先成为自己。
她要用孟烟鹂这个角色,证明自己的价值,筑起自己坚不可摧的心墙。
这堵墙,既是对沈易复杂世界的防御,也是对她自己内心那份悸动的约束。
她的道德感和对纯粹情感的向往,与日俱增的倾慕之心激烈交战。
她开始下意识地在片场与沈易保持更远的物理距离,除非必要绝不主动交谈,但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他。
当他与关智琳自然互动时,她会立刻移开视线,心头泛起细微的、连自己都鄙夷的酸楚。
这种“靠近-逃离”的挣扎,被她不自觉地带入了表演中,反而意外地让“白玫瑰”孟烟鹂那种渴望被爱又恐惧受伤、向往热烈又自我禁锢的矛盾心理更加真实动人。
方玉平导演都忍不住夸赞她“状态越来越深了”。
只有沈易,在监视器后,将这一切——关智琳的醋意与不安,龚樰的挣扎与深化表演之间的微妙联系——尽收眼底。
……
午休时间,剧组提供的盒饭香气弥漫在略显凌乱的片场一角。
沈易、关智琳、龚樰以及导演等人围坐在一张临时拼起的大桌旁。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正在拍摄的这部张艾玲名作。
沈易放下筷子,目光扫过关智琳和龚樰,语气带着一种学者式的冷静,却又蕴含着洞悉世事的穿透力:
“《红玫瑰与白玫瑰》,张艾玲将人性深处的欲望与压抑,写得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冰冷入骨。”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
“红玫瑰,王娇蕊,是欲望的化身,是新式女性生命力的喷薄,是挣脱束缚的激情。
她像一团火,能瞬间点燃一切,让人目眩神迷。
但这种激情,本质是燃烧自己。
过于炽热的东西,往往也容易冷却。
当激情燃尽,留下的,往往是比灰烬更令人窒息的心如死灰。”
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烟花绽放得再绚烂,最终归于沉寂的夜空。
激情之后的空虚和幻灭,才是她最深的悲剧底色。”
“白玫瑰,孟烟鹂,则是传统与压抑的凝结体。
她是被旧式礼教精心修剪过的盆景,看似温婉娴静,内里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扭曲的渴望。
极致的压抑,最终必然引发反叛。
但这种反叛,在孟烟鹂身上不是健康的解放,而是畸形的、毁灭性的爆发——
她走向了彻底的崩溃,站在了她曾经恪守的传统的绝对对立面。这是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望。”
沈易的总结冷酷而精辟:
“所以,激情放纵的尽头,是心死;
压抑扭曲的极致,是崩溃。
这都不是正常的情感状态。”
他的目光锐利地落在两位女演员身上,开始了更直接的“诊断”:
“佳慧,你的外形气质,得天独厚,演王娇蕊的‘艳’和‘媚’,信手拈来。但问题在于……”
他话锋一转,带着不留情面的直白。
“你骨子里其实是个传统甚至有点被动的人。
你在演王娇蕊的‘放纵’与‘不顾一切’的激情时,总是不自觉地收着,流于表面,像个漂亮的花瓶,内里缺乏那种焚尽一切也要抓住瞬间欢愉的原始生命力和毁灭感。
这是你最大的难点——你要释放,要‘疯’一点,要把那个被你自己藏起来的‘野’彻底放出来!”
“龚樰老师,”沈易的称呼带着一丝距离感和审视,“你的气质沉静内敛,与孟烟鹂有天然契合之处。但你的表演……”
他微微摇头,“太‘正常’了。你演出了她的‘压抑’,却还没触碰到压抑之下那种被挤压到变形的、即将爆发的‘疯’和‘扭曲’。
孟烟鹂的崩溃不是突然的,是在无数个被忽视、被当作空气的日子里,一点点积累的、平静表面下的裂痕。
你需要找到那种‘静水深流’下的暗涌,那种看似平静却已濒临崩溃边缘的‘疯感’。
这需要更深的功课,去体会那种被彻底物化、被剥夺存在感的绝望。”
关智琳被沈易直指核心的批评说得脸色微红,有些不甘,但又无法反驳。
她咬着嘴唇,带着点撒娇和试探的意味,把话题引向沈易自己:
“沈生,你对这两个女人分析得这么透,那你对自己演的这个佟振保呢?你怎么看这个‘男主角’?”
沈易闻言,仿佛在评价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佟振保?坦白说,这个人物,跟我本人是南辕北辙。他是个懦夫,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他的剖析同样犀利无情:
“他留洋归来,接受了新思想,遇到了让他心潮澎湃的王娇蕊,一个敢于追求爱情的有夫之妇。
这本可以是一场勇敢的、打破陈规的爱情。
他本可以支持她离婚,堂堂正正和她在一起。
但他退缩了。他害怕社会的眼光,害怕承担‘破坏者’的罪名。”
“然后呢?他转头就接受了家里安排的、自己根本不爱的孟烟鹂。
没有勇气拒绝家族的安排,没有勇气追求所爱,更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真实的欲望。
结果呢?害了王娇蕊,也毁了孟烟鹂,自己最终也活成了一场笑话,一地鸡毛。”
沈易的语气带着强烈的不屑:
“这种事情,在我身上绝不可能发生。
第一,我不会放弃我真心所爱、也深爱我的‘王娇蕊’。
第二,我绝不会为了任何所谓的‘应该’或‘体面’,去娶一个我不爱的女人。”
他强大的自信和决断力在话语间展露无遗,与佟振保的懦弱形成鲜明对比。
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仿佛在总结这部作品对他个人的启示:
“从我的角度看,这个故事最大的警示在于:
不要辜负真心对你的人。
无论是像火一样炽热的‘王娇蕊’,还是像水一样隐忍的‘孟烟鹂’,辜负她们,就是最大的罪过。”
“激情与爱意可以如烟花般绽放,但不能任其消散无踪。要懂得珍惜与维系。”
“人,不应成为任何僵化制度或陈腐观念的奴隶。”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极其自然地扫过龚樰,那眼神仿佛带着穿透力,能看进她心底最深的挣扎。
“制度和观念是随着时代变迁的,而人内心最真实、最珍贵的情感,才是永恒不变的指引。”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龚樰的心坎上。
“人,应该是观念的主人,而不是被它束缚、扭曲的奴隶。”
“当你感到某种制度或观念让你窒息、让你痛苦、让你觉得‘不对’,那很可能不是你错了,而是那个制度、那个观念本身出了问题,或者不适合你。”
他的目光再次锁定龚樰,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坦诚。
“遵从你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和指引,而不是被外界强加的标准所控制。
只有这样,人才能活得真实、完整,才不会像佟振保那样懦弱扭曲,也不会像孟烟鹂那样在压抑中崩溃,更不会像王娇蕊那样在放纵后心如死灰。”
最后,他微微停顿,抛出了一个在80年代初堪称石破天惊的观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比如现在的一夫一妻制,这个制度本身的设计有其社会基础,初衷也许是好的。
但它真的是所有人内心深处唯一、且永恒不变的追求吗?
它真的能完美适配所有个体复杂的情感需求吗?我看未必。
重要的是,人是否能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找到真正让自己灵魂安宁、情感充沛的存在方式,而不是被单一的制度框死。”
沈易的话语,尤其是最后那段关于制度、观念与个人情感的论述,像一颗精准制导的炸弹,在龚樰心中轰然炸响!
浅水湾那晚的见闻——关智琳的依恋、波姬·小丝的依赖、周惠敏的沉默……
这些画面瞬间涌入脑海,与沈易此刻的言论激烈碰撞!
他是在说我!
龚樰的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膛。
他看穿了她因为浅水湾所见而产生的排斥和心防!
他看穿了她用“道德”、“规范”筑起的自我保护墙!
他在挑战她赖以保持“清醒”和“骄傲”的基石!
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她所固守的“一夫一妻”观念,可能本身就是一种束缚,一种让她痛苦和挣扎的“错误观念”或“不适配的制度”!
他在暗示她:她的痛苦,不是因为他的“复杂”,而是因为她被不合时宜的观念束缚了本心?
他在宣扬一种离经叛道却又充满诱惑的“真实”!
遵从本心,做观念的主人,寻找让自己灵魂安宁的方式……
这些话像魔咒,动摇着她坚固的道德防线。
她一直用“沈易感情生活复杂不符合规范”来压抑自己的好感,保护自己。
可现在,这个男人,这个拥有巨大能量和洞悉力的男人,却告诉她:
也许错的不是他,而是她所信奉的“规范”本身?
这简直是对她世界观的一次颠覆性冲击!
“不要辜负真心对你的人”——这句话像重锤敲在她心上。
她不禁想:如果自己因为固守观念而刻意疏远、甚至“辜负”了内心真实的悸动,那是不是也成了一种“佟振保式”的懦弱和扭曲?
龚樰感到一阵眩晕。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饭盒里早已冷掉的饭菜,手指微微颤抖。
她不敢抬头看沈易,怕自己眼中的震惊、慌乱、动摇以及那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羞耻和隐秘的……认同感被他尽收眼底。
她精心构筑的、用以隔绝沈易和自我保护的心墙,在沈易这番借古讽今、直指人心的“剧本分析”下,被凿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浅水湾见闻与极具蛊惑力的“真实论”在她脑海中激烈交战,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挣扎。
沈易不仅是在讲戏,他是在用思想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她的心理。
这场午餐,成了沈易对龚樰心防发起的一场没有硝烟却异常激烈的攻坚战。